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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金炉小篆香断尽 作者:清歌一片(晋江2012-09-06完结)-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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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做之事的一种弥补,臣最后竟真依了她的话——在远离天子的淮南隐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对于奉命前去清肃的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带她进去之后,她仍瑟缩跪于地上,覆亡的惊恐仿佛还未从她的眼中消尽。
  
  “……我知道他要去临湘,心中便生出不详之念,劝了几句,他又哪里会听。他去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有一日终忍不住,悄悄将我的儿送去了别院,他才侥幸躲过这一劫。我本浮萍飘零,死不足惜,只是怜惜我那孩子,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儿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无路可去。我万般无奈,这才厚颜寻了过来,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以为相报。”
  
  吴姬生的那个孩子,比冬子不过小了数月。或许先天不足,至今痴痴不明世事。
  在长沙国里藏匿这样一对母子,于我并不是件难事,只在于是否值得。我还在犹豫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童音:“姨母,求您应允了吧。”
  
  我应声开门,见照了我吩咐而守门的侍女正一脸尴尬无奈,而冬子正立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吴姬从未见过冬子,但她却仍一眼认了出来,或是猜了出来——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转过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颤抖地唤了一声“长公子”。
  
  “姨母,我想见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脸望着我。他的语气像是央求,却又带了几分叫我完全无法拒绝的肯定。
  我确实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自那个血凶之日以来,冬子第二次开口对我说话。
  
  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几乎成了哑巴,并且,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那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这世上最后一个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爱了,所以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向他解释。那时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但他却这样被你们杀死了。那么多人杀死他一人……他死的时候,一定象一个英雄……”
  他眼中渐渐现出神往之色,很快又归于悲伤,他看着我又说:“姨母,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你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时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这个曾经是我一手接生又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今往后,我大约再也不会听到他依恋地喊我一声姨母了。现在他对我说,他想要见他的弟弟,我还能如何?
  
  几天之后的深夜,我见到了吴姬的那个孩子。与他的父亲肖似,皮肤黝黑而健壮,个头比冬子还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头看着他。
  “珍儿,他是你的兄长,叫哥哥,快叫哥哥。”
  吴姬弯腰,柔声教着他的儿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英珍迟疑了下,终于小声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大人般的语调温柔地应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帮我收留他。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这样说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来不只是悠的孩子,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半的血液来自他的父亲英布。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刻我仿佛才惊觉——而命运这只反复无常的手,又会将他脚下的人生之路铺向何方?
  
  这个疑问并未困惑我太久,到了这一年的深秋,谜底就在我的眼前缓缓铺陈而开。
  
  ***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围炉拥衾的深夜,我独居的轪侯府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是魏媪。
  
  她已经老得像一棵衰败的树,全身湿透,花白的乱发随了雨水紧紧贴在布满褶皱的额头上。进入内室的时候,身后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夫人,求你再帮我女儿一次!”
  她一开口,直接就这样说话,尽管牙关还在瑟瑟发抖。
  
  我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女儿薄姬,地位并未因为生下刘邦的第四子而得到实质改变。刘邦将她母子抛之脑后,数年未召一面。前头的几年,母子二人一直在掖庭一角中默默度日,甚至连宫女也敢欺侮他们。直到五年之前,刘恒三岁的时候,薄姬在魏媪的谋划下去见吕雉,请求予他母子二人一个归置之地。许是后宫之中,薄姬母子太过不起眼,这一请求竟得吕雉首肯,随口一句便封了刘恒为代地之王迁去封地。薄姬母子就这样侥幸躲过了接下来数年后宫之中的腥风血雨,安稳度日,直到一个月前,长安来了信报,急召刘恒入朝。薄姬不知是祸是福,但也只能带着儿子,在母亲魏媪和后来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兄弟薄昭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前去长安的路。谁知未行及半路,便连续遭到一伙扮成流寇的杀手的刺杀,所幸薄昭带了护卫拼死相救,才数次侥幸逃脱。向沿途官府求助,属官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敷衍,薄姬一行只得迂回改道逃命,最后折入长沙国的境地。
  
  “当日身边带出的护卫已全死,昨夜我儿拼死杀了最后一个跟踪而来的贼人,却身负重伤。代王自小体弱,哪勘这般惊吓折磨,发烧不止。既误入长沙国之境,想来也是天意,老身想起夫人素有仗义之举,只得再次冒昧上门。晓得夫人在此地可一手遮天,求夫人再予援手。代王他日若有出头,必定厚报……”
  
  魏媪后面在说什么,我已经没去听了。
  这是汉十一年的天空,我知道刘邦大约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在病体缠绵将死之时,人的心肠也终于会变得柔软一些,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出生起便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竟想见他一面了。
  魏媪没有提那群追杀的人到底来自何方。但我和她其实都明白,除了吕雉,还会有谁需要对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当年她的眼中可能看不到那个默默躲在掖庭一角的孩子,但是现在,在刘邦将死的这种微妙时刻,任何一个身体里流了刘邦血液的孩子,都将可能会是她的敌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她的性子,必欲除之而后快。
  
  “夫人,夫人……”
  见我半晌不语,魏媪不安地再次唤我,跪着拖地往前又行了两膝步。
  
  我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
  我早相信,命运终究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现在的顺手之举,能为冬子、甚至是臣和他的儿子们获得绵延的后福,这样一笔合算的交易,我没理由拒绝。
  ***
  栖身在荒野破庙中的薄姬母子被秘密送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刘恒。只是此刻,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不但看不出日后半点君临天下的气派,反而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抓住他母亲的手后,就会呜咽而哭,仿佛一只虚弱的奶猫。
  
  我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母亲薄姬的性格。如果不是我知道往后命运会加诸在他身上的厚爱,我很难相信,他就会是这个王朝将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刘恒病势越来越重,薄姬悲痛不已,除了喂药,便只剩日夜守在她儿子的榻前默默垂泪。
  比起这位哀痛的母亲,我却不大担心。因为我知道,刘恒最后一定会成赢家。但是半个月后的有一天深夜,我却被心腹侍女的拍门声惊醒。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那个病重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终于还是熬不过,刚刚死去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迎接我的是魏媪一双只剩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啊夫人,他死了,他竟死了!”老妇人倒在地上,状如即将堕入地狱的亡灵,声音痛苦而压抑,“竟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把他当宝一样地养大,挖了我的心肝捧上也乐意。现在他没了,全完了……”
  比起薄姬因失了儿子的悲泣,魏媪的痛苦更加直白和市侩。而我,只是定定望着那具僵卧在榻上的蜷缩躯体,脑子成了空白一片。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这个注定要非同寻常的孩子,最后竟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刘恒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终究是帝王之子、代地的王。他死了,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
  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见臣,请他将薄姬和身死的刘恒送入长安,魏媪却在我临上马车的一刻,冲出来死死扯住了我的裙裾。
  
  “夫人缓步,暂借一地,我有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这个老妇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冷静,决绝的冷静。
  
  “夫人,代王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从此都将没有出头之日。”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下跪,而是直直地立在我的面前。
  寂静内室的金炉里,正点了一支宁静的小篆香。仿佛惊动了香,青烟忽然在空中扭曲成团,这才渐渐散尽。
  
  这样的魏媪,让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厌恶。我揉了下额,随口敷衍道:“嗯。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夫人,他还可以活着继续去长安见他的父皇,只要夫人您愿意!”
  魏媪立刻接口我的话,神情开始微微激动。
  我的厌恶更甚,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她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老身曾见过夫人府上的小公子,与代王竟有几分神似,且年岁身量俱是相当……”
  
  这大约是我这一世里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了。
  “住口!立刻带着你们的人,滚出长沙国!”
  我勃然大怒,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喉咙。下意识猛地拍桌,感觉到手心一片火辣,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也会发这样的怒火。
  
  老妇人的面上并无丝毫惧色,迎上我的目光,用一种我这一辈子大约也学不会的冷静语调,克制而清晰地对我说道:“夫人,请听我说完,您就知道我并没有在痴人说梦。代王自出生起,就与他母亲幽居在掖庭一角,无人问津,后又被丢在代地多年,到了如今,宫中的那位天子与天后,长安的文武百官,只怕连他的脸是圆是方都记不清,小公子这样随了我这一行入长安,他就是代王……”
  
  “啪”,魏媪的脸被我抽到了一边。
  盛怒之下,我竟打了她一巴掌。
  这于我绝对是失控了。我本绝不会对旁人动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是个老迈的妇人。
  我冷冷说道:“老夫人,我敬你半生谋划,实在不易。但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你把你的女儿和外孙当成投机的筹码,我却绝不会用我的冬子去做任何的交易,哪怕这是一桩稳赢的交易……”
  
  “可是夫人,我若告诉你,那孩子自己已然应允了呢?他对老身说,只要他自己应允了,夫人您就一定不会反对。”
  
  我所有的愤怒和惊讶,都被魏媪这不慌不忙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个老朽却精明的妇人,她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夫人,”魏媪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老身自问并非糊涂之人,看人更不会走眼。我那孙儿,性子懦弱无用,像极他的母亲,日后即便侥幸成人,恐最多也不过安稳度日。小公子若也与我那孙儿一般的人材,老身自然不敢生出非分之念。实在是与小公子一番叙话下来,老身佩服至极。只要夫人点头,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代地的王,天子的四子……”
  
  我的手心已经微微地沁出了汗,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魏媪——这个很多年前,我在前往彭城的路上偶然遇到的姑苏妇人。这就是天意吗?许多年后,命运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将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
  “姨母,请你应允我。”冬子就这样安静地跪在我的面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成为另一个人之后,我或许活不到成年,但又或许,我会有新的机会呢?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长安,知道了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许多事情。我梦想有一天,我能入长安,亲眼见识下那用座用金银和琉璃筑成的伟大城市,弄明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叫我的父亲和许许多多与他一样的人为了它而痴狂颠倒至死方休。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姨母,请你不要阻拦我。我愿意去赌,哪怕这代价是死。”
  
  我知道冬子早慧,只是,当这样一番宛如烈士壮行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我竟口拙得寻不到任何可以应答的话。
  ***
  “到了长安,如果久滞不能归代地,那么就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送走他的那一天,临了,我终于在冬子的耳畔低声提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凭什么会帮我?”
  冬子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把一块包了物件的罗帕放入他手心,微笑道:“把这个递给他,他会帮你的。”
  冬子捏了下罗帕,面上现过一丝困惑,只是很快,小心纳入怀中,郑重说道:“多谢姨母。”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渐渐远去,直到只见秋野辽远,秋空萧瑟,我孤身一人,骑了一匹马慢慢往临湘城返去。
  这一晚,回到我的府邸之时,已经是深夜了,臣却在等着。
  
  他的到来,并未叫我惊讶,看他的神情,也很是平静。
  
  “走了?”
  他就这样问了我一句。
  “走了。”
  我答道,仿佛我所做的这一切,预先都已经与他议定过。
  
  “阿姐,你们的胆子太大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今日的这一切能为我们带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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