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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绝武 作者:早春芳华and余静若(晋江vip2012-10-05完结,情有独钟、女将军)-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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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堂下凝着压人心肺的安静。

    榻上的琉熙甲胄已经除去,单髻散落,长发纷乱披撒,几缕滑下矮榻,铺上塌下黑玉般的宫砖。

    “快十日了,怎么人还不醒?”隔着纱帘,阴寒语声冷冷叱问。

    医官簌簌颤抖,跪在地下,“翁主伤在紧要之处,若不是入剑不深,恐怕已经去了。”

    “废物!”赵迁低声骂了一句,抬腿向着地下医官便是一脚。

    医官不敢避闪,闷闷挨了责打,翻滚倒地,几名宦者进来,无声将人抬出去。赵迁双眉深锁,走向榻边。

    榻上美人咿唔低哼,像是呻吟,却又似低语。青丝凌乱纷覆,愈发称得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梦魇中的琉熙,低低唤了一声,“父亲。”赵迁握她的手猝然一震,起身离榻甩出重帘。

    “蒙恬。”她唇间翕张气若游丝。

    前世之事,扑面压下,压得伤重弥留的她似是再也无法醒转。

    嫣红如火的木芙蓉,于孱弱枝头绽放炽烈的花,媚色纵肆,亦如玉琉夫人的雪肤花貌,艳绝舞姿。曲廊漫回处,她款款转身,瞥见廊角阴柔如女子的美貌男人。身侧婢女扯她袖角,暗指那人常常出入宫闱,恐是赵王男宠。

    她不屑地撇过头去,冷冷一哂,心道无稽之谈,那人分明与郭开走得近些,女子的直觉,万无纰漏。

    恰是那日,她穿过复道长廊去见赵王,一队使者方领命出来,持节的那人抬头偷觑她一眼,忙忙瑟缩垂下眸光。十余人远远绕行,躲她而去。

    十日之后,边城沦陷,父亲战死。恰是那日巧遇的使者,带回的噩耗。

    秦军气贯长虹,杀入赵镜,如到无人之地,直到邯郸城外才遇殊死抗争。两日,只两日,邯郸城便破了。秦兵的喊杀声回荡耳侧,宫门被一道道撞开,她斟了毒酒。

    血色琼浆,芳冽绵长,穿喉夺命。

    最后一道宫门被撞倒,赵王拉着她奔逃,日光晃眼处,却是蒙恬的长剑刺来,深深扎进她的血肉。

    “蒙恬……”撕心裂肺的呼喊惊起跪在殿中的婢女,掀开帘栊一看,翁主却依旧昏睡。

    彼一世,唯知长袖舞,战马踏蹄落黄泉,却是他终结了她。

    此经年,唯愿长剑仗,却又是与他携手流年。

    一剑,却还是那一剑。

    前世炫然的舞,奢丽的宫,深绛,浅绛,紫绛的件件红裙,在她眼前飘忽不去。

    乐声停转处,却是今生战场的血,秦宫的泪,蒙恬的叹息。

    琉熙缓缓睁了眼,恢复知觉时,只觉胸间如火焚一般剧痛,令她不禁惨呼呻吟出声。

    帷幕再度被掀开,入眼是赵迁温柔似春风的俊脸。

    “你醒啦?”赵迁将她白皙修长却沙沙粗粝的手握住。

    琉熙抽了几下,却是周身无力,无法避开,沙哑嗓音问他,“我父亲可好?”

    赵迁的手剧震一下,却又更紧将她握住,“你遇袭时,李将军已经不在军中。”

    方才梦中前世点点碎裂回忆令她心里不甚安宁,直直看了赵迁,问,“真的?”

    “真的。”此一次,他定定作答。

    琉熙略觉心安,既然不在军中,便也不会战死了。

    胸前剧痛,她眼前又朦胧起来,再次失去意识。

    ……

    簌簌,殿前飞檐震落积尘片片,低沉沉巨响震荡袭来,奇异如潮水般的声音渐渐清晰入耳。琉熙惊醒睁眼,耳中听得马蹄沉沉动地而来,喊杀声遮天蔽日,震得殿中陈设颤颤欲坠。

    婢女内侍仓皇尖声叫嚷,往来奔逃,榻上躺的人再不值得她们侧目一看。

    琉熙脑中清明,知是秦军已至。

    前世今生,终逃不过这一日国破宫倾。

    又一声巨响,似是何处宫门被撞倒,隐隐已在耳侧,金铁撞击声夹杂嗖嗖流矢尖啸越发近了几分。

    轰的一声,殿门被踹开,重甲军士着履直入,顺手提起挡道婢女后领,眼也不眨将她远远摔出,似是甩开一件破衣烂衫一般漠然。

    琉熙伤重无力动弹,只稍稍侧首过去,看了那边一眼。进来的却不是秦军,而是赵宫卫士。

    领头的那人看琉熙一眼,吩咐身后两人,“抬走。”

    琉熙身子一轻,已被一人抱在怀里,另一人扯过锦被来,将她裹住。三人行走甚急,震动她的伤处,只觉胸前帛部略湿,渗出些许粘稠殷红。

    中殿之后,赵迁已换了衣装,素袍单髻,认不出往日奢繁。远远觑见她被抱来,连忙迎上几步,向身后两队暗卫扬手,“快走。”

    语声未落,落匙的宫门外火光冲天,映红大半天际,轰然巨响下,宫门应声扑倒,扬起飞尘。

    赵迁再也顾不得琉熙,转身绕廊遁走,原本抱着琉熙的卫士,瞧了怀里琉熙一眼,眸中隐有恻隐,轻轻将她放下,搁在锦被之上。回身急奔,隐入层层殿宇宫阙深处。

    宫门落处,玄袍兵士如潮涌入,当先那人,玄甲白缨,步出滚滚烟尘。

    琉熙被尘土迷了眼,咳呛几声,一动不动躺于廊下殿前。

    阖目苦笑,终究还是如此了却残生。

    ……

    闭着眼,鼻尖竟是一点阳刚气息拂动,身子却已被人紧紧拥住,揽进怀中。

    “玉娘。”耳边轻声低唤,臂间是他的温暖。

    她睁了眼,目光凝定在他脸上,英挺剑眉、俊逸双眸,眸光烁如暗夜寒星,眉间暖暖笑意却若焦阳似火。

    “我来了,别怕。”他的颊贴了她的,两颗心颤抖到一处。

    琉熙极尽虚弱,却笑得媚绝,无有血色的嘴角一勾,比庭中胜放的木芙蓉还要艳丽。伸出手来,搂上他的脖颈,在他怀里愈埋愈深。

    蒙恬长剑入鞘,从地下横抱起她,向大殿而去,“王上也来了,在大殿里。”

    琉熙却不在意他的话语,只切切问他,“父亲,父亲在何处?”

    蒙恬迟疑的瞬间,琉熙却已找到答案,合眼时两道热泪淌落,“死了,对吗?”

    “赵王听信郭开谗言,派密使到军中传旨,将老将军骗出赵营,在回邯郸途中秘密刑绝。我到时,只见着了尸身。”

    琉熙的泪无声滑落,晕开蒙恬甲上点点血渍。

    明了了,一切都明了了,无论前世今生,父亲为国尽忠,血洒疆场。赵王听信谗言,自毁长城。

    活了两世,终究皆是一无所成。

    蓦然,搂她的双臂紧了一紧,与他靠得很近。

    她陡然清醒,不,她并未一无所获。她抬眸直勾勾看他,四目相对,一瞬便似一生。

    ……

    大殿里王座已倾,锦帛幔帐半坠曳地,一众赵臣瑟瑟跪地不起,柱下玄甲虎贲卫士仿若铜铸,拱卫殿中玄色锦袍那人。

    细长鸷眸神采熠熠,高挺鹰鼻带钩,似是要钩到人心里头去,眉间脱了稚气,添了无穷飞扬神采。玄色锦袍上绣金蟠龙,墨玉嵌冠束住乌发单髻。

    嬴政徐徐回转身来,见到琉熙的瞬间,眉眼笑意一窒,但只一瞬,那笑意又化散开来。眼底有刹那闪过的莫名情绪,却都只转为暖暖的一笑。

    琉熙撇开目光沉默不语,他亦淡淡神色等着她开口。

    相持片刻,只听他瓮沉嗓音响起,“熙儿一向可好?”

    ********绝武后记********

    春末杏白,沙沙扫落庭中,几点花瓣落在树下榻上,恰在伊人枕边。

    小小手掌温热柔软,扫过琉熙鬓旁,被她盈盈握住,笑着睁开双眸。眼前两个五六岁的小人儿伏着,肉嘟嘟小脸贴着锦被。

    “娘亲,”男孩汪汪一对圆眼,琥珀的色泽,眨了一眨。

    女孩歪了脑袋,又伸手去抚母亲颊上的泪,似是大人哄着孩子,“娘亲不哭,媛儿给娘亲呼呼。”说罢,执起琉熙的手来,呼呼吹着,学着父亲平日哄她的样子。

    半掩院门吱呀开处,蒙艾带着木子进来,十岁的少年,短衣皮束,几分像年少的蒙恬,又几分像当年的木子。

    “母亲,舅舅来了。”蒙艾闪身避过,给木子让开来路。

    琉熙支身起来,拍拍榻侧,示意木子坐过去。

    木子坐下,向蒙艾悄一眨眼,蒙艾会意,手中变出个草编蚂蚱来,引得弟弟妹妹跳起欢叫。他手一抬,刚好叫他们够不着,边逗他们边向外退去,空下庭中一隅,留给母亲和舅父。

    “赵迁死了。”木子信手把玩榻上落英,淡淡开口。

    琉熙却只淡笑转过头去,喃喃低语,“两月前郭开死了,现在赵迁也死了。”

    她自是知晓两人的死法,木子轻易不杀人,但凡下手,一剑封喉,却无留手。但郭开却是被人缢死,一如她的父亲,生生被缢死在山道上。想必这赵迁,也是这等死法。

    “释然了吗?”木子问她。

    她浅浅一笑,明眸半睐默然无语。

    释然了吗?她问自己。

    释然了。

    七国争霸,征战不绝。最苦的,必是百姓。赵国为何定要有赵王,韩国又为何定要有韩王,谁为王,于百姓又有何干?!

    嬴政攻入邯郸,并未滥杀无辜,只将昔日仇人斩尽杀绝,其余百姓各安己命。从今后,再没有长平之战,再没有邯郸之围。百姓何苦要为谁做君王而战而死?

    亦如子澶所说,天下混战,苍生皆苦,唯有罢战,才得解脱,要终止武力,却只有靠武力,绝武之力!

    院门开处,蒙恬暖笑进来,玄色朝袍在身,显是方从宫中回来。

    身后两个小人闪出,少年清俊,与蒙艾看似同年,少女爽朗,却有几分男子英气。

    “姨母,姨母。”小人哈哈拊掌笑着跑到琉熙跟前。

    “扶苏和桃夭不饿吗?”琉熙温柔安静地笑。

    小人忙着摇头,环顾左右问,“蒙艾呢?弟弟妹妹呢?”

    “方才玩儿去了,去后院找找。”却是木子笑答。

    小人撇开姨母,纤手向屋后跑去。

    琉熙慌忙吩咐,“慢点跑,小心别摔了。”话音还未出,两个小人却已没了踪迹。

    她笑得无奈,却是想起多年之前,也是在此庭院之中,自己拉着芸姜快跑,跑去后院池边,看五色彩鱼。

    可惜伊人已去。

    她在邯郸时,已然听秦国来使报丧,赵妃芸姜小产而终。

    就在那一年,华阳夫人也终于死了。

    芸姜终是没有等到嬴政封她为后,或可说,她根本不愿做秦国的王后,因为她至死自认赵国公主,不愿接受册封。

    芸姜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琉熙,世事弄人,如此重托,却是由嬴政转知。

    那时起的秦宫,以楚妃为尊。

    阿璃或许至死也难以明了,为何她依仗的姑祖母去后,她才真正成了秦王最钟爱的妃子。他会为她一笑推倒宫室,几百婢女忙碌半年,只为她一件绛色绣凤罗衣。

    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不再须她索要,一切皆会为她思虑周全,明珠珍宝只为博她一笑。除却后位,他什么都会双手奉上。

    可那宠爱也是如此短暂。只七个月,楚妃阿璃生产公子胡亥,血崩而亡。

    琉熙徐徐站起身来,迎上归来的蒙恬,一阵暖风过处,杏白赛雪,飘落跟前。他走近,执起她的手来。琉熙取过石桌上一支小小竹竿,却是她未做完的毛笔,笔毛恰是产自赵国中山之地的獭兔毛发。

    新婚燕尔,他曾握她的手习练秦国文字,秦笔粗劣,笑谈中,他曾赌誓要造新笔。

    最好的兔毫向来产自中山国,她归赵后,几经周折豢养獭兔,剪其背毛,扎成笔头。

    蒙恬笑着接过夫人手中的笔,拾起案上匕首,将未削好的笔套捏在指尖,切切几刀,搁下匕首。笔套尺寸方好,恰恰固住笔头。

    他抬眼笑看夫人,琉熙再抬眸,却是回他一个如丝笑眼。

    ……

    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将王贲水淹大梁,魏灭。

    秦王政二十四年,秦国灭楚。

    秦王政二十五年,秦灭燕。

    秦王政二十六年,蒙恬、王贲为将,率军灭齐。蒙恬以功进爵,任咸阳内史。

    天下一统,华夏始皇。

    ……

    秦王扫,天下归一。北地匈奴却日渐强盛,始皇任蒙恬为帅,统兵三十万,驻守长城,却匈奴百里。

    嚯嚯秋风里,蒙恬立于长城高台,风氅之下藏着琉熙纤弱身躯。

    她轻笑,“蒙将军人箭合一,战定乾坤。”

    他慨然笑答,“几十年前,岳父领兵平定两胡,几十年后,蒙恬率军北定匈奴。”

    琉熙珀色瞳眸暗抬,莞尔低头。

    恰是这一低头的婉转,叫他再移不开眼去。

    长城脚下,几株绛色小花被秋风吹落。

    韶华易逝,落尽多少残花?

    只愿执子之手,与子相偕共老。

    作者有话要说:到今天,某春的第二个小说——《绝武》便完结了。

    在此感谢一直支持某春的亲们,让你们破费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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