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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卢作孚-第51章

小说: 卢作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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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此时却盯上了其中一人。

这群人铁板一块,无人回话。

卢作孚一笑:“琴师鼓师何在?”

“在。”

卢作孚问:“可否请几位先生来一场川剧锣鼓?”

鼓师问:“请问大人,点哪一出?”

卢作孚说:“便是先前这一出,请敲出张珙待月西厢下的内心节奏来。”

鼓师见遇到行家,回答说:“是。”

川剧锣鼓响起。

演员张生本能地从台侧迈步登场。

卢作孚:“有劳先生了。不过,眼前这出戏,张生却不必登场。”

何北衡看懂了卢作孚的意思,冲着那群黑衣:“你们,给我接着转!”

这群人转着第三圈。

卢作孚盯上的那个人走过台正中,将再次转向台后侧。卢作孚看出这群人中,只有此人,脚下本能地变成了张生的台步,卢作孚不动声色,认准川剧锣鼓间歇的节奏,突然一声断喝:“姜老城!”

此人本来已经侧背对着卢作孚,闻声一震,本能地应了一声,竟是前朝士卒应答长官的礼仪:“喳!”

包厢方向,戏台强光突然全照着此人射去。

此人抬起头来,果然是姜老城。

看押处。乍看与十多年前卢作孚曾被关过的合川监牢没啥一样,连铁窗外的夜空都似当年天象。这一切无意中将当年姜老城通过周三弟前往探监营救卢作孚时的情景重演。只是此时,位置颠倒,关在牢中的,是姜老城与周三弟,周三弟是这股土匪的副头领。前往探视的,是卢作孚。双方隔着木栅栏相对。

卢作孚问:“姜老城,怎么不说话。”

姜老城倚老卖喘:“这戏迷当久了,不会说话,只会唱。”

“那你就唱。”

姜老城唱道:“老城岁数过半百,头发胡须都半白,升官发财排不上轮子,兵荒马乱躲也躲不开,想不到他乡遇故知,不忘旧情送我个牢狱灾!都说人生像台戏,我程老江这辈子是一出不见开头、不见煞尾的折子戏!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你卢氏兄弟下了冤狱——诬你通匪!看眼前,峡防卢局长拿我兄弟下了死牢——我实为匪!”

卢作孚感慨地说:“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我卢氏兄弟下了冤狱,是你与你周三弟冒死搭救。”

姜老城说:“一饭之恩,终身相报。今夜里,卢局长定是前来冒死搭救于我……”

卢作孚说:“正是。看如今,嘉陵江小三峡官民人等,士绅百姓,齐心协力要建设乡村家园,姜老城何不顺了民心,将颠倒的姓名,再颠倒过来?”

“姜老城民逼为匪,早已多年!”

“程老江化匪为民,就在今天!”

姜老城苦笑,打断卢作孚:“卢局长是要我投降归顺吧?卢局长书读得多,当知这巴国自曼子起,自古特产断头将军、强项将军、马革裹尸还大将军,唯独不产双膝跪地将军。”

卢作孚见他强装硬汉,要绷面子,冷笑道:“姜老城,你既好说古道今,我今天就奉陪到底。你可知有一位将军,人头在阆中被割断,漂流到这下游云阳洄水沱久久不去,被当地吃水上饭的撑船人捞起,供在庙里?”

姜老城大笑:“这也拿来考我姜老城,你说的不就是一声断喝让河水倒流的张翼德张飞大将军么?”

“你可知当地人为何要烧了香火、送了刀头肉去供张将军?”

“敬他为忠勇战神大将军!”

“姜老城以为老百姓就这么好战?”

“不敬他勇武善战,还敬什么?”

“姜老城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云阳百姓、吃水上饭的船工敬张飞,是因为凡过往船只张将军皆送顺风三十里!”

姜老城一愣。

卢作孚抓住这一时机,趁势道:“不知道了吧?这个不知,姜老城总该知道,那张飞庙前临江石壁上所书的四个大字?”

“江上风清。”

“这就是了!”卢作孚突然变脸,厉色道,“与张将军比,你姜将军算什么将军?战不能胜,被我生擒。未遭生擒前,横行三峡,你送给嘉陵江过往船工的是什么顺风?逆风、恶风、黑风而已!”

姜老城脸一沉:“这嘉陵江小三峡,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可曾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有,就从今天起,姜老城就是第一个!”

“卢局长,你若恋旧情,今夜便放我们兄弟一马。若重官声,明朝便将我程老江正法于市。”姜老城一挥手,倒头便睡,给了卢作孚一个背身。

卢作孚起身,与众人走向黑牢大门。

身后传来姜老城长声吆吆一句话:“要杀要剐,那一顿断头酒卢局长切莫忘了叫手下送来: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

“姜老伯点的,还是民十四那年给我与大哥、伯雄兄弟送进合川死牢中的那几道酒菜。”卢作孚嘀咕道。卢子英回头望二哥,见他眼中含着泪花。

黑牢大门被推开,卢作孚被高升的太阳晃了眼睛。

卢作孚动情而执著地说:“要使地方安宁,必须除匪。地方不安宁,就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更何谈建设家园?”

常洪恩问:“那就把他杀了。他是三峡最老辣的匪首,可杀一儆百!”

卢作孚说:“不行!”

常洪恩问:“放也不行,杀也不行,局长要怎样才行?”

“常大队长剿匪多少年了?”

“追随前任胡局长剿了两届任期。”

“结果如何?”

“越剿匪越多!”

“这三峡,剿匪多少年了?”

“老人说,明清到民国,无一任地方官上任不剿匪。”

“结果又如何?”

“越剿匪越多!”

“到底为何?”

“我常洪恩要知道,这匪早就剿尽了!”

“战国时,有个大力士乌获,有一回,人叫他拽着牯牛尾巴向后拖,他把牛尾拽断,自己也差点累断气,牛却一步也不倒行!换一个七岁牧童,牛鼻绳一牵,短笛一吹,犟牯牛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卢作孚望着常洪恩笑,“常大队长,知道为什么吗?”

“牵牛,哪能倒着拽?”

“剿匪也是牵牛的理……”

“不能只凭蛮力倒拽?”

“唔。”卢作孚自信地说。

卢子英问:“二哥,这就是你的——化匪为民?”

卢作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一块地方长治久安。”

常洪恩说:“可是,他程老江刚说过了——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从未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语滞:“我就是想让他姜老城做小三峡中的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嘉陵江小三峡千百土匪就会跟着来。”

“那姜老城万一真是头蛮牛,局长打算怎么办?”常大队长冷冷说。

“国有国法!”卢作孚闷声道。

卢作孚身后,一直聆听的宋二哥身形一动,哼了一声。卢作孚回过头去,看着宋二哥,忽然想起什么,他顿时心生一计,笑道:“何不给他来个——现身说法!”卢作孚一招手,宋二哥附耳过去,卢作孚向宋二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川人用这话挖苦某一号人。这天,扶着栅栏望着大门,姜老城觉得这话说的是自己。刚刚说完硬话,眼看着卢作孚走了,他却老感到后脖子上有凉风袭来,其实并没有风从铁窗中灌进来,是他自己后脖子上生出些后怕,怕真有一把鬼头大刀砍下来。

周三弟也后怕,他摸摸脑壳:“不晓得这一回你我兄弟这两个沙罐,会不会遭敲?”

姜老城说:“还不是看他魁先娃一句话!”

周三弟说:“晓得他念不念旧恩?当年救他一命,他才有今天……”

姜老城感叹地说:“不过,他那人,讲究为国为公,六亲不认!”

外面传来嘶哑的喊声:“面朝河对门,二世为好人!”

紧接着,枪声响起。姜老城与周三弟吓得面如土色。身为土匪,他们当然知道,这句喊,是川省土匪临刑前专用的口号。

“好像是在沙河坝?”周三弟说。

“黑二娃肯定遭卢氏兄弟敲了沙罐!那家伙命债带得太多,前天还杀了一船人,昨天遭卢氏兄弟带峡防局的枪兵生擒了!没活过今天……”姜老城胡乱地连蒙带猜,声音都有些哆嗦。

“明天该不会对你我兄弟动刀?”

“天晓得!”姜老城又来了川剧腔,“今日里,且看这牢门开时,进来者若是魁先娃,定是来开枷放人。若是他手下,送了一桌酒菜,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只怕午时三刻就要绑赴菜市开刀问斩!”

正说着,大门吱嘎响着,开了。

姜老城与周三弟紧张地盯着大门,日光晃眼,进来一人,穿过黑黑的通道,直到走到木栅栏前,才认清,是宋二哥,也无言语,只管将手头拎着的食盒打开,不紧不慢地依次取出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一一递过木栅栏。

姜老城与周三弟顿时泄了气,大眼瞪小眼,望着酒菜发呆。

姜老城提起酒葫芦,就要对嘴灌。却见宋二哥开了栅栏门,进了牢房,伸手就向姜老城要酒葫芦。

姜老城绷着脸:“程老江的断头酒,无须他人把盏!”

宋二哥执拗地伸着手,姜老城只好把酒葫芦交到宋二哥手中。

宋二哥提起酒葫芦,将葫芦嘴对准姜老城面前酒杯,有板有眼,虚点三下,却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酒出来,一倒即满,并不溢出一滴。

姜老城看后大惊,回头望周三弟,周三弟默默点头。姜老城再回头面对宋二哥时,已是刮目相看,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欲饮,又放回原处,恭敬地向宋二哥一揖。

铁窗后,卢作孚三人见状,诧异地望着。

“二哥,”卢子英叫一声自家的二哥,接着指宋二哥,“二哥他搞啥名堂?”

卢作孚说:“反正是有名堂。”

常洪恩说:“好像是江湖上袍哥的礼数。”

只见姜老城恭敬地向宋二哥询问一句:“敢问拜兄大码头?”

宋二哥高声道:“久闻贵龙大码头,山高水深,兄弟我姓宋,名二哥,上承拜兄栽培,越边过道、观花望景,请候各位拜兄,带来公片宝扎,掉红掉墨,礼节不周,花花旗、龙凤旗、日月旗,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姜老城惊异地问:“你不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么,却怎么?”

宋二哥朗声大笑,笑罢凑近姜老城耳边,说了一番言语。

姜老城看定宋二哥,一脸凛然,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掷杯在地,突然冲着监牢大门喊道:“卢局长,我从小看你是个人物,今天才算是真服了你!请进请进,我向你作揖,从今往后,改邪归正,归顺于你。是你不说的那个话——叫啥子耶……”

他一时想不起。

宋二哥小声提示。

姜老城爽朗地冲着监牢大门喊道:“我姜老城自今日起,在你卢局长帐下——化匪为民!”

卢作孚大喜,对卢子英与常洪恩说:“他改口了,再也不犟着自称程老江了!”

监牢大门猛地打开,宋二哥出来。

卢子英好奇地问:“宋二哥你进去才倒了一杯酒,他就归顺了?你咬耳朵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快说说!”

宋二哥再学刚才对姜老城耳语状,凑近卢子英的耳朵,说:“我今日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这从前,我却是扬子江大三峡一个水匪头子。我有今日,全得了卢局长一句话——化匪为民!”

卢子英佩服地说:“宋二哥,真有你的!”

宋二哥说:“若不是你二哥面授妙计,我哪里有这本事!”

常洪恩一声叹:“卢局长,你的剿匪方针,到今天,我常洪恩才算是心服口服!”他显然对袍哥礼数感兴趣,转对宋二哥:“一进去,你就给他泻酒……”

常洪恩学二哥斟酒状:“先泻三下,滴酒不出。再泻一下,便是满上,又滴酒不溢,黑道上,这却是什么说法?”

宋二哥说:“这是我袍哥拜码头的最高礼数。意思是——三老四少,望多关照!”

宋二哥一转身,正对卢作孚,立正行军礼,说:“报告卢局长,实不相瞒,宋某我是川江上下袍哥中的红旗管事!”

卢作孚点头,在川江上办实业,在小三峡搞建设,卢作孚对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多有了解。

常洪恩对宋二哥说:“今天我在你这里学得一招,日后行走黑白两道,打进匪巢,通行无阻。”

宋二哥正色说道:“千万不可。宋某身份,远远高过他姜老城,才敢行此礼,常大队长若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滥施此礼,难逃杀身之祸!”

卢作孚叫开了牢门,带着姜老城、周三并肩走出。

卢子英感叹道:“对付土匪这般横行霸道的敌人,杨军长定会举起马鞭子,刘军长、邓军长定会挥舞手枪,二哥你——好一个‘化’字!”

卢作孚诱导四弟把话说完:“这一个‘化’字,怎么个好法?”

卢子英说:“我正想着呢……”

常洪恩也说:“我也正想不通——卢局长这一化,怎么我们这小三峡头号土匪就化了?”

姜老城摸着脑袋纳闷:“却为何魁先娃这一‘化’,小三峡匪首程老江就化回了合川北门守城老兵姜老城了?”

卢作孚笑望思考中的卢子英。

卢子英说:“这一个‘化’,有点像二哥你在泸县通俗讲演所说的那一番话!”

“哪番话?”卢作孚有意要叫他把话说明,好教在场的姜老城与常洪恩听清。

“那个广东人先大声武气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二哥却轻言细语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

“我们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卢作孚接着当年演讲的话说完。

数十年后,卢子英回忆二哥出任峡防局局长,首先提出:“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从地方治安入手,肃清土匪,实施“以匪治匪,分化瓦解”、“鼓励自新,化匪为民”,凡自新的都给以生活出路,帮助峡区周围几百里无业贫民务农做工,自食其力……同时在地方上厉行新生活,严禁烟、酒、嫖、赌,以杜绝产生匪患的来源。

自明清匪聚以来,嘉陵江小三峡就不知到过多少回官兵,剿过多少回土匪。卢局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也是剿匪。可是,小三峡中百姓看到了祖宗八代没看到过的情景:老匪们交出长矛,拿起长篙,交出长枪,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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