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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狂飙三部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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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对于忙碌一年的平民百姓,是最隆重最喜庆最祥和的日子。在汉正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过小年、办年货、开油锅、贴门神、贴对联、敬天地、敬司命菩萨、敬祖宗、吃团年饭、守岁、拜年,一早一晚放鞭炮,一直闹到正月十五玩灯……孩子们最高兴了!刚到三十,吵着穿新衣、戴新帽,晚上怀着喜悦入梦,准备第二天清早醒来发现枕头下的压岁钱……然而,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的春节,是在人们惴惴不安中来到的。孙家更是谨小慎微。前不久,横扫时,红脸唆使左得明揪斗孙家驹夫妇。所幸,孙家驹平常总找鱼贩子买黑市“议价鱼”,是左家一尊财神菩萨。鱼贩子严令儿子不得胡来。只能走走过场。这样,孙家夫妇只不过让抄去一百多元现金,站在巷道里叫红卫兵架架飞机,臭骂一顿完事。 
大年三十,孙夏萱和丈夫汪大虎带上五岁儿子汪小虎,早早地来大兴隆巷吃团年饭。汪大虎是省柴油机厂总装车间团支部书记,基干民兵连长,孙氏家族的光荣和骄傲。他虽然只是初中毕业,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见岳父家门口对联也没贴一幅,问,是怎么回事?孙家驹虽然是反革命份子,一口时髦政治词语:“过革命化春节嘛!”汪大虎一时技痒,要卖弄一番,吩咐老婆找来笔墨红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付流行对联:“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横批是“破旧立新”。他的字获得众口一词的好评。刘甫轩路过看见,极力称赞:“写得好!我家立言是个教书先生,恐怕也只能写成这样呢!”赵玉芳白丈夫一眼:“家驹总吹读过三所大学。我看再读三所也赶不上我的大虎!”孙家驹既当过文书,写的字其实也不赖,夸张地缩缩颈子,吐吐舌头:“那是赶不上。可是,话要说清楚,是你的大虎,就不是我的大虎?”他这一反问,儿孙们都笑了。刘甫轩凑趣地说:“那就看夏萱举谁的手了!”夏萱说:“我随小虎……”大头大眼睛的娃娃一会扑向孙家驹,一会扑向赵玉芳:“爷爷奶奶我都要!”刘甫轩由衷地羡慕:“多聪明的孩子!好福气!好福气!快把对联贴上,一家人和和美美吃团年饭!”孙家驹谦逊地朝刘甫轩拱拱手:“一样!一样!”说着吩咐三毛把对联贴上。
于是,三毛、夏萱、小四搬的搬梯子,拿的拿浆糊,嘻嘻哈哈贴上对联。
吃罢团年饭,孙家人围着桌子用扑克牌玩“十点半”。汪大虎当庄,孙夏萱挨着丈夫观阵。孙家驹、赵玉芳、孙三毛、小四,包括小虎围着下注。大伙声称要把庄家荷包掏空,赢亁。兴高采烈,欢笑喧天;外面虽然下起雪来,屋内十分温暖。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突然,有人把门捶得震天价响,还大声呼喝:“开门!开门!”孙家人吓得噤住声,大气不敢出一声;外面擂门声更紧了,有两下像是用脚踢的,并且警告道:“再不开,老子把门踢开的!”汪大虎从没见谁在他面前如此嚣张,不由骂骂咧咧:“是哪个过年过节吃撑了?”边骂边晃着膀子上前开门。他拉开门一看,灯光雪色映照之下,面前站着一个警察、三个戴红袖章的民兵,一个红脸老太婆吼着:“孙家驹,你老老实实滚出来!好大狗胆,还敢‘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呢!公开写反动标语!”
原来,胡传枝阶级斗争兴趣特别浓,年饭也吃得匆忙,冒着雪花在里弄转悠。巡夜时,用手电照见孙家门口对联,顿时大惊大喜;经过扫盲,她认识几个字。这两句又是人尽皆知的口号,马上找到感觉。连跑带崴到派出所报告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吴户籍听说阶级敌人如此张狂,拎了手铐来抓人的。
当年逮捕法办他也没这等威势,孙家驹慌了,结结巴巴:“胡主任,你听我……”
汪大虎早听说胡传枝作践岳父一家,见胡传枝出言不逊,火了,打断岳父的话:“你就是胡传枝,是吧?你说的门口对联,是吧?我倒想问问,这付对联哪点错了?”吴户籍冷笑:“他是什么阶级,要不忘什么阶级苦,牢记哪个的血泪仇?”汪大虎一拍胸脯:“对联是我写的。我贴的。错了我负责!”吴户籍也烦了:“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他是地主兼工商业,历史反革命,贴这付对联不就是记变天账,向无产阶级专政挑衅?”汪大虎反驳道:“我是他女婿,我叫汪大虎。女婿半个子。我是孤儿,这也是我的家。怎么不能这样写,这样贴?”
提起汪大虎,大名鼎鼎,全市青年标兵,市劳模,作过痛说家史、忆苦思甜的巡回报告;报纸、广播宣传过好一阵。尤其在职工联合会与二司、工总万人辩论会上,唇枪舌剑,令人折服。胡传枝与职工联合会同一观点,马上转了口风:“小汪,是你写的?那就没有错,没错!”
里弄的居民早让大呼小叫惊动,站在巷道里看热闹。一见红脸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直摇头。志鹏为母亲的死,父亲靠边站,心烦意乱,且素来看不惯她狐假虎威,说:“这对联有什么不对呢,闹得都不安逸!”吴户籍瞅瞅是陈书记儿子,又见继瑛把小叔子往屋里拉,笑了笑;胡荷花“呲”地一声:“最高指示没说过年不让贴对联吧?”吴户籍知道也是个难缠的母夜叉,又笑笑,沉吟着。周围的气氛让汪大虎显出得意来:“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边说边给吴户籍递烟。吴户籍摆摆手不接。他很不高兴。他听过汪大虎其人。他是公安联司的;儿子是个“二癞子”。一家造反派。最厌烦什么职工联合会。警察本来是扯皮的专业队伍,其技能绝非一般人可抗衡。他一眼瞟到堂屋里桌上的钱和牌,调转主攻方向:“你们刚才围着搞什么呀?”孙家驹不敢隐瞒:“我们一家人打牌玩……”吴户籍冷笑:“玩?放着钱干什么?”孙家驹嘿嘿笑着:“比个输赢……”吴户籍咄咄连声:“用钱比输赢?直说在赌博算了吧!”汪大虎陪笑:“都是自家人……”话没讲完,被吴户籍顶转去了:“莫当两派辩论!这不是诡辩得过去的!有没有文件规定自家人不算赌博?”吴户籍步步紧逼。
红脸本来偃旗息鼓,收兵回营的;一听到底抓住由头,连喊:“游街!游街!”
要不是孙夏萱挺身而出,声称自已做庄,汪大虎难免受辱。 
吴户籍叫胡传枝带民兵押着孙家人夜游,自已回派出所喝酒去了。孙家驹、赵玉芳、孙夏萱、孙三毛抬着桌子和扑克牌,从大兴隆巷游到汉水街,从汉水街折进义发里到汉正街,再回大兴隆巷。一路上,红脸命令孙家驹边走边吆喝:“我是反革命分子!大年三十聚众赌博!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认错!”雪越下越大,风也紧起来。孙家人冻得瑟瑟发抖。孙三毛只觉得前面一片迷茫……
汪小虎不懂事,感到很好玩,挺有趣,拍手笑着追着喊:“爷爷,爷爷,我也要抬桌子!”汪大虎一巴掌将儿子扇得嚎啕大哭。胡荷花跌着脚骂道:“做事做绝了,要绝子绝孙绝外孙的啊!”李卫东慌得赶紧把她推进屋,关上门;刘甫轩在楼上窗户口看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刘袁氏一直目送孙家人隐没在风雪中,才叹口气关了窗户。
经过这段插曲,孙家过年的兴致荡然无存。孙家驹坐在墙角低着头唉声叹气;赵玉芳母女无声地啜泣;小四子不停地抹眼泪。汪大虎感觉让人打了耳光,抱起儿子不辞而别。孙三毛一支接一支抽烟,想得愤慨,猛地将桌子一拍,恨恨有声:“像这般活着,不如死去!”
孙三毛开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加入工总。当时,工总的处境已经很困难了;有人笑着问道:“你的胆子变大了?”三毛回答:“白桦同志划过右派,有人请示江青同志,白桦能不能参加革命群众组织?江青同志回答:右派摘帽也是人民一份子,可以。右派都可以参加造反组织,我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青年为什么害怕?”孙三毛讲的这件事见诸街头大字报。看来,他并非不关心眼前天翻地覆的运动呢!那人又问:“你加入我们造反组织出于什么动机呢?”三毛毫不掩饰地说出四个字:“逼上梁山!”
一个人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再懦弱也会变成亡命之徒。从此,这个羸弱的青年工人跟随战友提浆糊桶、刷大字报,冲军区、围公检法,战斗红武兵,十分卖劲,骁勇善战。有次,瞧见姐夫汪大虎被人架在汽车上游斗,他虽有几分心疼,更多的却是欣慰:依靠自已的组织,比依靠任何人要牢实、坚强、开心,有力量得多! 
然而,没多久,直升飞机撒传单、全付武装大*、几十万人声讨、工总遭取缔。孙三毛惶恐地躲到姐夫家里,度过最为恐怖险恶的十多天。汪大虎埋怨小舅子:“你太冒失了。跟着社会上的那些人闹轰什么啊!”孙夏萱支持弟弟,柳眉倒竖,逼到丈夫面前,叉着腰问:“叫你那么挨整,你造不造反?”汪大虎抿着嘴儿,默默地点点头。
四月以来的形势,让三毛看到曙光,欢欣鼓舞。他要大摇大摆回家,看红脸那个老婆娘能把自已怎样?孙三毛对姐夫吹嘘:“姐夫,这次反复我不会让人揪斗你了!”大虎说:“只要你好,斗我两回也没关系的…”说时,讨好地瞄瞄老婆。夏萱牙一咬,指头点着丈夫额头骂道:“狠斗!斗死你这铁杆老保!”
其实,大虎虽然被目为“铁杆老保”,他只是出于听领导的话,出于感恩戴德。没有领导培养,便没有他的一切。包括娶上孙夏萱,这么漂亮能干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已“红”,领导重用,她会嫁给自已么?所以,当造反派将矛头指向领导,他义无反顾地要起来“保”;然而,另一方面,由于妻子的观点,由于岳家处境,他似乎又有些体谅造反的人们。因而,当小舅子发出狂言,大虎挺认真地回答:“对,咱们来个双保险!”
想到姐夫也会仰仗自已,孙三毛更是意气风发。岂料,来自北京的消息给他当头棒喝。江青那个讲话,就像针对他孙三毛说的。父亲不就是国民党的人马,很可能算进两个师里一份子!“情况复杂”,以自已家庭出身,抱定与某些人作对心理参加造反,是不是“复杂”情况?江青当场作检讨,还说“不要再冲武汉军区”“武汉没有方向路线错误的问题”都是暗示工总不能翻案呀!
孙家驹、赵玉芳埋怨儿子是*烧身,会给家里又招来灾难。
孙三毛惶恐了。在巷子口遇见继红,知道她与自已同一观点,问:“妹子,百万雄师贴的那张‘江青作检讨’的大字报是不是真的?工总能不能翻案?”继红对他有成见,噘着嘴,垂下眼帘,手一甩,绕过去,懒搭理。
*中,中国大陆上老百姓第一次得到宪法赋予的“*结社,言论自由”权利,虽然有诸多限制,虽然时间很短,虽然仅此一回,毕竟品尝到禁果。当着兴起拉组织,继红也学着别人,在学校财务处领了一笔经费,那时的钞票如同写大字报的纸张,只要是搞文化革命,很容易领取。她拿到有生以来见过的大沓票子,印了“大喊大叫战斗队”大旗,好大一摞袖章,摆开桌子,用红纸写上:“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大喊大叫战斗队报名处”贴在桌前,招兵买马。哪知,校园到处摆着桌子、插上旗帜拉队伍。她坐了两天,也没招着几个兵。灵机一动,继红将“报名处”搬到大兴隆巷口。真像俗语形容,“扯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昔日一道玩的小姐妹来了几个;母亲虽说参加工总,也让写上名字,像国民革命时期的人们,来个双重党籍。但是,这些人不是民办,就是居委会工厂,总得个把国营单位的人撑门面呀!她要路过的孙三毛加入她的战斗队。孙三毛一时说,家庭出身不好,一时推托上班太忙。总之,不愿当她的兵。结果,还不是参加厂里的工总?真叫不识抬举!如果他当时表态一道革命,兴许封他个师长旅长干干!
任孙三毛追着喊着,继红像没听见,反而加快脚步。三毛大步抢上前拦住她:“妹子,妹子,我问你一句话,百万雄师贴的那张大字报是不是真的?工总能不能翻案?”继红瞅瞅三毛,可怜兮兮地,仿佛听取对他的宣判。其实,继红也不知道。并且,正为这事心里发烦,便大声告诉道:“那是老保造的谣!”听得这一句,三毛舒口气笑了。悬着的心放下了。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等继红走了,仔细品品她的神情、话音,还有那张大字报,觉得不对。人家大字报写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人员、过程,丝毫不爽;再说,谁敢造中央*的谣,尤其是公然说江青同志检讨,完全是贬低旗手高大形象!《公安六条》规定得清清楚楚,那可是现行反革命呀!
抬头间,三毛瞅见杜小蓉,又问她:“百万雄师说江青同志检讨是真还是假?”小蓉正想请教父亲呢,摇摇头:“我也不知真假!”这等于印证自已对继红答话的猜疑,三毛愣怔了。
这时,立言从街上走进巷子来,三毛不由一喜。在他眼里,除了死去的刘立德,立言是最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于是,老远迎上前:“好,好,刘老师,你来得正好!”
立言虽然反感“唯成份论”,尤其看不惯仗恃出身好,神气活现的样子;临到孙三毛比自家还不如的“浑底子”叫他,顿时警惕,神情肃然,如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显出居高临下的派头:“唔,什么事呀!”他与三毛保持一段距离站住,并且,做出随时要走的身法。
听完三毛恭恭敬敬地提出的疑问,立言态度稍稍和蔼,讲道:“按说,造谣是不大可能的。就是真有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多大岁数,怎么会是残渣余孽?你父亲明明是参加金口起义人员,哪算潜伏下来的两师国民党军队里一份子?”
孙三毛听罢立言回答,这下真放心了,点着头直笑,又问:“工总能不能翻案呢?”
立言没有立刻答复,咬着嘴唇微笑着,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他也为江青的讲话困惑。他了解,湖南长沙高校学生最先造反,后来同工人组织湘江风雷闹翻了,军区乘机分化;长高司日趋保守,湘江风雷打成反革命;河南的河造总也是老造反,与二七公社产生分歧,和保守派十大总部站到一起,与军区何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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