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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水一方-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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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我和小双面面相对,好半天,谁也没说话。然后,小双去厨房里洗脸,我跟到厨房门口。她家的厨房是要走下台阶的,我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说:
  “你还没吃晚饭,我在这里看着你,你弄点东西吃!”
  小双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等我饿了,我自己会来弄东西吃!”我叹口气,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们折回到卧房里,我望着她,忍不住问:
  “你到底知不知道,卢友文这么晚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她静静的说。
  “是什么?”小双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我追问着:“是什么事?你说呀!告诉我呀!”
  小双仍然不说话,可是,那刚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来了。我心里猛的一跳,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老天,小双,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个女人?我告诉你,像卢友文这种小白脸就是靠不住,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女孩子喜欢,他就难免拈花惹草……”
  “诗卉!”这可把小双憋出话来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会的。在感情上,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那么,”我愣愣的说:“这么晚了,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他……他……”小双嗫嚅着,终于轻轻的说出口来:“他去赌钱。”“什么?”我直跳起来。“你居然让他去?你昏了头了?小双?你发疯了!你有多少家当去给他输?你是大财主吗?你有百万家财吗?你知道多少人为赌而倾家荡产?你这样不是宠他、惯他,你是在害他……”
  我一连串像倒水一样的说,小双只是静静的瞅着我,然后,她摇摇头,低声说:“你看见的,我能阻止他吗?我能吗?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诗卉,你不了解他,他也很可怜,写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闷,他必须找一样事情来麻木自己,来逃避自己……”“小双!”我恼怒的叫:“任何赌徒都有几百种藉口!亏你还去帮他找藉口!你真是个好太太啊!”
  小双哀愁的望着我,忍耐的沉默着,满脸的凄然与无奈,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望着她,我叹口气,咽住满腔要说的话。小双默然良久,终于,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恳切的说:
  “求你一件事,诗卉。”
  “你说吧!”“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关于友文赌钱的事,关于我们吵架的事,请你——”她咬咬嘴唇:“请你千万不要告诉诗尧,也不要告诉奶奶他们。”我看着她。她那样哀哀无助,她那样可怜兮兮,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还能说什么呢?点了点头,我说:
  “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
  小双感激的看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前面,她慢吞吞的坐下,慢吞吞的按了几个琴键,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刚刚不是要听我的‘女性歌词’吗?”
  于是,她一边弹着琴,一边用含泪的声音低唱着:
  “请你静静听我,为你唱支悲歌,
  有个小小女孩,不知爱是什么?
  她对月亮许愿,但愿早浴爱河,
  月亮对她低语,爱情只是苦果。
  如今她已尝过,爱情滋味如何!
  为谁忍受寂寞?为谁望断星河?
  为谁长夜等待?为谁孤灯独坐?
  ……“
  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因为,骤然间,她仆在琴上,放声痛哭,我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紧握着我,哭泣着喊:
  “诗卉!诗卉!为什么爱情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敌人?是我生命里的喜悦?还是我生命里的悲哀?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冤孽?”
  第十六章
  那一阵子,我很不放心小双,虽然我发誓不把她的情况告诉奶奶和诗尧他们,我却忍不住告诉了雨农。卢友文是雨农带到我们家来的,是因为雨农的介绍而认识小双的。因此,在我心中,雨农多少要对这事负点责任。雨农听了我的叙述,也相当不安,私下里,他对我说:
  “卢友文聪明而热情,他绝非一个玩世不恭或欺侮太太的人,这事一定有点原因,我要把它查出来!”
  因此,那阵子,我和雨农三天两头就往小双家里跑,小双似乎也觉察出我们的来意,她总是笑吟吟的,尽量做出一副很快活很幸福的样子来。而卢友文呢,三次里总有两次不在家,唯一在家的一次,他会埋头在书桌上,说他“忙得要死”,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他”,这样,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我们去了,也没有再碰到过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样,有一晚,我们到小双家里的时候,看到卢友文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书桌前面。而小双呢,她坐在椅子里,脸色好苍白,眼神定定的望着屋角,用牙齿猛咬着手指甲发愣。一看到这情形,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雨农也觉察到情况的不对劲,他走过去,拍拍卢友文的肩膀说:“怎么?友文?写不出东西吗?文思不顺吗?”
  “写东西!”卢友文忽然大叫起来:“写他个鬼东西!雨农,我告诉你,我不是天才,我是个疯子!”
  小双继续坐在那儿,脸上木无表情,雨农看看我和小双,又看看卢友文,陪笑的说:
  “这是怎么回事?小夫妻吵架了吗?友文,不是我说你,小双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太太,你诸事要忍让一点。尤其,你瞧,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
  “做爸爸?”卢友文叫,暴躁的回过头来,指着小双:“发现怀孕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把孩子拿掉,我们这种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得活孩子?她不肯,她要生,这是她的事!可是,现在动不动就对我说,为了孩子,你该怎样怎样,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我为什么要为了孩子而活?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为写作、为我不朽的事业而活?因为小双,因为孩子,我要工作,我要做牛做马做奴隶,那么,告诉我,我还有我自己吗?卢友文三个字已经从世界上抹掉了,代替的是杜小双和孩子!”雨农呆了,他是搞不清楚卢友文这一大堆道理的,半晌,雨农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应该为我们所爱的人而活,不是吗?”
  小双这时抬起头来了,她幽幽的说了一句:
  “问题是,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爱的!”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卢友文顿时爆炸了。跳起身来,他走向小双,抓住小双的肩膀,他给了她一阵剧烈的摇撼,她红着脸,直着脖子,吼叫着说:“小双,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小双抬头望着他,泪光在她眼睛里闪烁。
  “不要碰我,”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爱我,表现给我看!”
  卢友文不再摇她了,他定定的望着小双,小双也定定的望着他,好一会儿,他们彼此望着,谁也不说话。然后,卢友文颓然的放开她,步履歪斜的走到桌边,沉坐在沙发里。他又发作了,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和刚刚的暴躁威猛判若两人,他用手托着头,忽然间就变得沮丧、痛苦、悲切万状,他懊恼的说:“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上,使我迷失本性。我——已经毁灭了,完了,不堪救药了!说什么写作,谈什么天才?我根本一点才华也没有,我只是一架空壳,一个废物!事实上,我连废物都不如,废物还有利用价值,我却连利用价值都没有!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徒然让爱我的人受苦!让爱我的人伤心,我这人,我这人连猪狗都不如!”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强烈的自责,我呆了,雨农也呆了,我们两个站在旁边,像一对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双,不像往日的小双,每当卢友文颓丧时,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执,她好漠然,她那冰冻的小脸呆呆怔怔的,身子直直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好像卢友文的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寒风,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阵轻微的颤栗。我想,她一定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才会如此无动于衷。于是,卢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着头,“更加”懊恼的喊着:“小双,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双冷冷的开了口,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要恨,只是恨我自己。”
  “小双,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别说这种话!”卢友文狂叫着,像个负伤的野兽。“你这样说,等于是在打我的耳光,小双,我对你发誓,我不再赌钱不再晚归了。我发誓,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来,继续我的写作!我发誓!雨农和诗卉,你们作我的证人,我发誓,明天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写作,努力赚钱努力上班,我要对得起小双,我要做一个男子汉,负起家庭的责任!我发誓!”
  小双低语了一句:“你如果真有决心,不要说,只要做!”
  我心里一动,望着小双,我觉得她说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不要说,只要做!果然,卢友文拚命的点着头,一个劲儿的说:“是的,我不说,我做!只要你不生气,只要你不这样板着脸,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绩给你看!不再是有头无尾的东西!我发誓!”小双低低的叹口气,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卢友文,卢友文也默默的、祈谅的望着她。看样子,一场争执已成过去,我示意雨农告辞,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时的恩爱可能更超过以前,我们不要再碍事了。小双送我们到大门口,我才悄悄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吵起架来的?”
  “他——”小双摇摇头:“他要卖钢琴!”“什么?”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小双瞅着我。“你想,为了什么呢?家里再也拿不出他的赌本了,他就转念到钢琴上去了。我说,钢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钢琴稍解寂寞。而且,这些日子,作曲也变成一项收入了。卖了钢琴,我怎么作曲呢?就这样,他就火了,说我瞧不起他,侮辱了他!”我呼出一口长气来。雨农在一旁安慰的说:
  “反正过去了,小双,他已经说过了,从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明天吗?”小双又低低叹气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只希望,他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开始吧!”
  从小双家里出来,我和雨农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们是眼见着他们相识、相爱,和结婚的,总希望他们有个好的未来。但是,那个卢友文,是个怎样的人呢?就像雨农后来对我说的:“他绝顶聪明,心地善良,也热情,也真爱小双,只是,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忽儿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忽儿又把自己贬得比地还低,你以为他是装样吧?才不是!他还是真痛苦!他高兴时,会让人跟着他发疯,他悲哀时,你就惨了,他非把你拖进地狱不可!这种人,你说他是坏人吗?他不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完了!”
  用这段话来描写卢友文,或者是很恰当的,也或者,我们还高估了卢友文!
  那天是二月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快过阴历年了,银行里的业务特别忙。大约下午五点,银行已经结业,我还在整理帐务,没有下班。忽然,有我的电话,拿起听筒,就听到妈妈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诗卉!赶快到宏恩医院急救室来,小双出了事!同时,你通知雨农,叫他马上找卢友文!”
  我吓呆了,一时间,也来不及找雨农,我把帐务匆忙的交给同事,就立刻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到宏恩医院。还没到急救室,就一头撞到了妈妈,她拉着我就问:
  “卢友文来了吗?”“没有呀!”我说:“我是从银行直接来的,怎么回事?小双怎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妈妈急得语无伦次:“说是小双支持着去敲邻居的门,只说出我们的电话号码,人就晕了!邻居看她浑身是血,一面通知医院开救护车,一面就打电话给我们!我和你奶奶赶来,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医生说要立即输血,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可是,卢友文呢?卢友文要来签字呀!”“妈!”我吓得发抖:“是难产吗?时间还没到呀,小双说要月底才生呢!孩子保不住了吗?他们要牺牲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呀!”妈妈大叫:“医生说万一不行,就必须牺牲孩子保大人!你还不去找卢友文!叫雨农到他公司去找人呀!”我心中怦怦乱跳,飞快的跑到公用电话前,急得连雨农的电话号码都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找到了雨农,我三言两语的说了。就又飞快的跑回急救室,冲进急救室,我一眼看到小双,她躺在床上,白被单盖着她,她的脸色比那白被单还白。冷汗湿透了她的头发,从她额上直往下滴。医生护士都围在旁边,量血压的量血压,试脉搏的试脉搏,血浆瓶子已经吊了起来,那护士把针头插进小双的血管。奶奶颤巍巍的站在小双头前,不住用手去抚摩小双的头发。我挨过去,喊着小双的名字。于是,忽然间,小双开了口,她痛苦的左右摇摆着头,一迭连声的喊着:
  “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流着泪,她慌忙摸着小双的下巴,急急的说:
  “小双!别怕!奶奶在这儿!奶奶陪着你呢!”
  小双仍然摇摆着头,泪珠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不住口的喊着:“奶奶!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忽然间,我想起小双说玉坠子是她的护身符的事,我仆过去,对奶奶说:“那坠子,她要那坠子,在她脖子上呢!”
  我掀开她的衣领,去找那玉坠子。倏然间,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伤的血痕,坠子已不翼而飞。我正惊愕着,医生赶了过来,一阵混乱,他推着我们:
  “让开让开,家属让开!马上送手术室,马上动手术!没有时间耽搁,你们谁签字?”
  奶奶浑身发抖,颤巍巍的说:
  “我签,我签,我签!”
  于是,小双被推往手术室,在到手术室的路上,小双就一直痛苦的摇着头,短促的、苦恼的喊着:
  “奶奶!坠子!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小双进了手术室,我们谁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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