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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花流年-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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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都没有走出去过的母亲和婶子脸上擦的肯定不是扑粉,估计是白面粉,在那个时代这已经很奢侈了。母亲绞脸的手艺来自奶奶,奶奶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亭儿,我在以前交待过。三十年以后,美容术已被现代科学弄得花样百出,有一种滑腻的软膏,只要轻轻地涂上几分钟,就可以将任何毛发类的东西脱得一干二净,它的名字叫脱毛膏。绞脸术被彻底遗忘了。同样是三十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中国海南岛海口市的一个小巷子里见到了童年时代见过的场面,认认真真做这项工作的是两个头发已经所剩无几的老太太,手法与工作程序同三十年前所见一般无二,只是那操线的人手指的灵活程度远远不及母亲,我起初不明白,到了她们这把年纪是否真的需要把脸上的汗毛绞掉?但是在我离开她们的一瞬间霍然明白了,她们是在苍老而皱纹交织的脸上寻找当年曾经光滑平润的青春,这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发现,于是我联想到了八十年前的大太太和二太太。
大太太脸上搽的肯定不是白面粉,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有铺子,大城市里时兴的东西,在玉斗的保和堂蒋家一般都能见到。
我们之所以提到大太太和二太太绞脸,当然不仅仅是绞脸本身的事,而是大太太利用二太太为她绞脸的工夫讲了一些让二太太吃惊的事,二太太有些不知所措。
大老爷有外道子了,黑了心了!大太太说,现在就是看着我们娘儿俩不顺眼。大太太说着竟然眼圈红了。
二太太从未听过大太太在外指责大老爷的不是,并且是这方面的内容。大老爷的外道子当然包括二太太,二太太就语塞了。
在京西太行山的玉斗,外道子和外遇是两个内容完全相同的词,城市人管夫妻之外的情性关系叫外遇,玉斗人管这叫外道子或者干脆叫搞破鞋,一般情况下是指男人,这是一种极其糟糕的名声。
二太太除了吃惊很想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谁,但不好问,二太太不是那种耳尖嘴痒的女人,何况她还没搞清大太太的意思,要是把话头甩到她身上来事情就有些难堪了,尽管大老爷已经许久没有再跟她有过这方面的事。二太太想到当初曾经有过跟大太太实话实说的念头,真要如此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是杏花!大太太说,我看见他摸她的身子,这个不要脸的丫头还张着嘴浪笑,你说气死个人不?大太太显然是真的生气,已经绞过脸之后打了扑粉的光滑脸蛋竟然有些发青。
不会吧?二太太对这件事表现出深深的怀疑,大老爷怎么会看上这个蠢丫头?杏花连丝红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大太太说,可说呢,那会儿我说干脆让丝红做小,我也不嫌弃她是个丫头,可他还假装正经,这会儿又偷偷摸摸地喜欢上杏花这个蠢货了,这不是前打着不走,倒遁着走吗?妹子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收拾她,反正不能便宜了她!大太太说的当然是杏花。
二太太说,找个远地方聘出去算了。二太太不喜欢杏花,但不希望大太太把她整治得太惨,何况她始终不太相信有这码事,她生出念头,要在合适的时候问问大老爷。
大太太说,这是便宜她了,明儿我就找人家把她聘出去,聘到苗树梁去,一辈子见不着她的面最好。
二太太想起了苗树梁的响马,然后又想起了麻衣相,要是没有苗树梁的响马,二老爷或许不会死得这么早。这个念头显然离大太太的话题远了。
妹子你坐正了,我给你绞脸,大太太说。
二太太说,算了,我就不绞了,怀着身子要什么好看。
大太太说,妹子这脸蛋不绞也光滑滑的,我看着都稀罕。说着就把绞脸的线缠起来压在粉扑儿下面放好,盖好粉盒,于是绞脸的活动结束了。
二太太觉得有些乏累,自从怀上身子,这种现象日益突出起来。二太太不知道亭儿跑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应该跟她回屋里去睡个晌午觉,女儿家不能从小养出放任自流的毛病来。但是这时候大太太跟她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妹子,要是你不嫌弃嫂子的话,就搬到菊花坞来住算了,大太太拉住二太太的手,显出异乎寻常的亲热,咱们不分大小,姐妹称呼就是了,我看着你一个人住在银杏谷那边孤单单的心里难受。
二太太开始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后来弄清楚了就吓了一跳,面色一下子白了,她突然明白这才是大太太真正要说的,什么吃饭绞脸还有大老爷和杏花不干净的事都是扯淡。二太太有一种鸡骨头卡在喉咙里的感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但是二太太很快平静下来了,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二太太越是要稳住自己的情绪,二太太在这方面出类拔萃。
嫂子是要赶妹子出保和堂吗?二太太问。
大太太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有此意也无法行此事,只要二太太不想离开保和堂,没人能动摇二太太的地位,何况还有大老爷呢,大太太心中非常明白。
大太太说,妹子说这话不是用刀子扎嫂子这心吗!别说妹子在危难的时候敢舍了命保你嫂子,即便没有这段恩义,嫂子咋能有这种歹毒念头?让天打五雷轰了!大太太说得激动,竟然落下泪来。
话说到这份上二太太就不能一味的不饶人了,何况大太太也的确不是这个意思。
二太太说,不是妹子多心,妹子在保和堂过到今天不容易,嫂子你也不要生我的气,妹子给你赔个不是。
大太太说,我哪儿不知道妹子的难处,你的委屈我和大当家的都知道,嫂子就是不忍心你守这份苦才这么想,再说也是大当家的想法,妹子你可别往歪处想。
二太太也哭了,她没想到这也是大老爷的心思,心里一下就乱了,抓了大太太的手不放,说,嫂子,别逼妹子,让我好好想想。
大太太说,别急,妹子别急,没人敢逼迫妹子,要是不愿意算嫂子没说这话,过不过来咱俩都是姐妹。
于是,大老爷要收二太太做二房的计划没有顺利进展。
二太太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想了很多,她心里清楚,虽然早就成了大老爷的人,并且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名誉上还是她的兄弟媳妇,要真是做了二房,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肚里的孩子,那不明摆着向世人承认是大老爷的种儿吗?那二老爷怎么办?二太太想起了死去的二老爷,泪水又汩汩地流个不休。日后要是长长的时候跟大老爷有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显然不是个办法,做二房也是一件藏不住尾巴的事,何况名义上也是要给二老爷留下种的。二太太好为难。
尽管二太太把苦楚装在心里默默无声,但亭儿还是发现了,就问二太太,妈呀,你咋哭了?是不舒坦了吗?
二太太说,没有,妈没有哭,睡觉吧。
但是亭儿把蜡烛点着了,她看到二太太满脸都是泪水。亭儿有些发慌了,颤了声儿问,
妈呀,什么事让妈伤心了?是不是亭儿气着你了?亭儿从没见二太太这么伤心地哭过,即使二老爷死了那会儿,二太太也没淌过这么多泪水。
二太太说,没事儿,是妈自个儿伤心,不关你的事,你睡吧,亭儿。二太太拿起枕边的帕子把泪擦了。二太太的满腹心事没办法给一个八岁的孩子倾诉,并且除了亭儿同样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二太太的糟糕情绪持续了好几天。
其实比二太太更加苦恼悲伤的人数不胜数,就在二太太睡不着觉的时候,拖儿携老的饥民正从大西河岸的官道上长蛇阵般的向南蠕动,因为民国六年秋天发大水而造成的饥荒终于像传染病一样暴发了,起先是难民们朝南走,往山外的平原上去,后来像蝗虫一样占据了玉斗,满街上仰巴卧赖的全是饥饿的人,让玉斗的人都不敢出门了。已经有一些人虎视眈眈地盯上了玉斗的大户,沿街店铺已经紧紧关闭,家家提心吊胆地把守着自己的门户,防着饥民一顿棍棒打进来。
大老爷蒋万斋已经下令关闭了保和堂大门,所有长工和护院房的人严阵以待,等闲人不得出入,这样的事在保和堂从来没有过。
二太太原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担惊受怕了。二太太知道饥民闹起事来要比土匪可怕,她提醒大老爷,赶紧派人去给板城的段四送信,让他带警察来。但是二太太刚把这件事说完之后就自己否定了,板城的情况显然不会比玉斗更好些,段四又能顾得了谁呢?
大老爷安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保和堂深宅高墙,只要守得牢大门和侧门,饥民一时也奈何不了。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大老爷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因为紧张,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黄。
保和堂最忙的人一定是高鹞子,现在他腰上别的已经不是火药枪了,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撅子。撅子是单打一,上子弹时需得将枪身撅开,所以又叫独撅子,要是近距离,独撅子的威力未必比雾弹火药枪大。除了这把撅子之外,保和堂还有二十杆长枪,已经背在了护院房一群年轻力壮的汉子身上。这些装备是大老爷当选县议员之后,以山区防匪为名义从驻军田师长手里买的,在京西太行山这样的武装力量是头一份。
高鹞子将保和堂内除了大太太二太太和几个贴身丫头仆妇之外的所有人都分配了任务,保和堂所有薄弱环节都有人把守,并且安排了负责人。本来二太太在这时候应该是一个指挥有方的人物,可惜身怀有孕,现在恐怕能担当大任的只有高鹞子了。当然,二太太在这方面的非凡才能也是上次闹土匪的时候才显露出来的。
所有跟保和堂有利益关系的人都为保和堂的命运担忧,只有一个人与此截然相反,他就是保和堂放牲口的官杆儿。保和堂的牲口已不能外放,以防被饥民们抢去杀了吃掉。不能去放牲口的官杆儿当然看到周围的人都紧张起来了,心中欢乐之情油然而生。同所有人一样,他手中也拿了一件家伙,是他平时赶牲口用的棍子,当然不是用来自卫和保卫保和堂的,这是用来做样子的,他巴不得饥民们一哄而上,将保和堂抢个一干二净,然后再放把火将保和堂里里外外烧成一片白地,高鹞子给人家用乱棍打成个肉饼,其他的人也都烧死的烧死,打死的打死,无一生还。当然,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三个人不能死,首先是亭儿,这个从北京城捡来的丫头片子,说的一口好听的京腔儿,日后讨她做老婆,搂在被筒儿里长长的时间听她说,那肯定是一件让人非常舒坦的事,何况现在亭儿出息得乖俊俊的,很让他喜欢。第二个不能死的人是二太太,二太太不能死的原因当然不仅因为她是亭儿的干妈,同样也是因为她的漂亮,官杆儿在第一次见到二太太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邪念了,他幻想有一天能和二太太做那种事,肯定是快乐无比,要是二太太嫌他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二太太,用不了多少年官杆儿就会五大三粗起来!就是没有这码事,要是亭儿做了老婆,二太太也就成丈母娘了,天天见着这么好看的丈母娘肯定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第三个不能死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这个下巴上早早地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的人让官杆儿恨之入骨,他要看着他在变成穷光蛋之后是个什么样子,那时他就可以任意羞辱这个远近有名的大财主了。为了能见到这样的结局,官杆儿已经从长工房的火房里偷了一包洋火(火柴),偷偷地装在衣袋里,准备在饥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就四下里放火,这种里应外和的事上次跟苗树梁的土匪干过,那次得的好处是一块大洋,而这次的好处会大得多,大得难以想象。当然,所有这些不过是一连串的幻想而已。
正当保和堂的人上下一片紧张的时候,饥民们开始袭击玉斗沿街的铺面,保和堂的三家店面因为来不及转移东西,被饥民洗劫一空,幸好没有人员伤亡。
守铺子的伙计跑回保和堂,但大门和侧门都已关闭,没办法进,最后是高鹞子打手势让他们到僻静处,从高墙上抛下绳子将他们拉上墙头,这才进了保和堂。他们七嘴八舌地跟大老爷哭诉街上饥民闹事的情景,使大老爷及在场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更加担惊受怕,他们说,
有几家较富裕的户因为没有防御能力,已经被饥民抢劫一空,勾家及一些大户也遭到饥民围攻。
高鹞子安慰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说,只要有我高鹞子和护院房在,这些混账王八蛋就别想进保和堂!说完,手提一把朴刀带着三个人到大门口去。
大老爷在后面喊,不是万不得已不可打伤人命。
饥民们开始向保和堂大院里投石头,厚厚的门板被砸得咚咚直响。高鹞子和护院房的人站在高高的院墙上,看到墙下围满了饥民,不断有飞石投上来,已经有两个人被击中,鼻青脸肿地跌下院墙,在里面跺脚大骂。
高鹞子跟牛旺说,你带两个好手去保护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这边有我。
牛旺二话不说,带了两个壮手去保护东家,这任务要比守大门和院墙更重要,高鹞子是看得起他。
高鹞子吩咐下面的人,让长工房的人烧两锅开水,预备好,要是龟孙子们敢撞门就浇他们。下面的人应声去了。
高鹞子因为只顾侧身跟下面的人说话,猛不防墙外的人一颗飞蝗石打上来,击中了他的腮帮子,幸亏石头小,投掷的人也没多大力气,这才没有打碎他下颌骨,但却击起了高鹞子满腔怒火,而墙外那个投石头的却是个孩子,正在跟身旁的人炫耀,是我打中了他!是我打中了他!
高鹞子先用一根绳子在门楼上拴好,将另一端扔到墙下,然后瞅准了,一纵身从高高的院墙上跃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孩子一把抓住,拖到墙根按翻在地,用朴刀片子在他屁股上猛拍了几下,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叫,爬起来一溜烟跑回人群中去了。
高鹞子指着惊愕的人群说,谁要再扔石头,让我逮住就不是打屁股了,我要把他的屁股割成四瓣!说完之后,左手提刀,右手一抻墙上垂下的细绳,借力忽地一下跃上了院墙,让墙上墙下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因为高鹞子露了功夫,使得事态暂时没有朝恶劣方向发展,但是没有根本平息。到了黄昏,墙头上都打起火把的时候,墙外的饥民又开始朝院子里下冰雹般地投石头,有一些人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于是墙上的人都撤到院子里,贴着墙根以避免被飞石击中。这显然不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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