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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主编:任翔 10卷完结-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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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着头皮清出一块空地,然后把手伸进衣兜,拿出一支笔来。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他也是先左右看看,再悄悄拿出来的。他凝视了那笔好一会儿,顺手从桌上抹过一张纸条,拔开笔帽在上面划了几笔。笔画连贯,出水流畅,谁说这回的笔不好用来着?他满意地对着笔点点头:多亏了那个挑剔的小梁,自己赚到一支笔。一支笔,是一支笔呢。

他感觉些微满足,他经常感受到这样的满足,因为他经常把单位的东西拿回家来。在他和妻子房间的衣柜里,叠放着半柜子浆挺的白大褂,都是所里发给他,被他拿回家的。其实,这种东西,在家里穿简直神经,穿出去就更是有病,也就只能在单位暂时披挂一下。可是,把工作用的东西用于工作,总觉得有些蚀本;而摆在家里再没场合穿上身,倒好像真的变成了自己的。也难怪小梁看到他身上簇新的白大褂就会怀疑其归属,仿佛大家都知道他那件一定是穿了几年的。

他把笔小心地插好,又在手里眷恋地掂弄了一阵。每次偷偷欣赏这些“收藏品”,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神秘的快感。大约,靳连城看到妻子的细腰和儿子的希腊鼻子时,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人家的快感,用不着这么神秘。

他咂咂嘴,把笔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唯一的空白处,然后又觉得竖放不够醒目,再把它横过来。他希望儿子能发现它,并把它用在工作学习之类有用的地方。这近乎梦想——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他随手抓起试笔的纸条要当垃圾扔掉,却撩见白面的背后抖动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全球行销百万册”的宣传语赫然在目。无疑,这是一本书的腰封——出版商花很少的钱做的小广告,阅读时它会上蹿下跳搅扰得你看不好这本书。像老靳的儿子这样把它摘掉是明智的选择。那上面除了不知是否属实的发行量以外,还印有其他几行字:

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又是为了什么?

谁该为此负责?谁又负得了责?

有时生活,不过是一场黑色幽默。

这云山雾罩的腰封所勾连的书,也在桌上,倒扣在读到的那页。《谁之过》,一个颇具寓意的题目,被鲜血横流的封面和罗列着胡吹乱侃名人简评的封底弄得低俗而廉价。

他瞥了瞥并不低廉的售价,嘟囔着“老弄这些没用的”,带着难免的好奇掀起书,眼睛随便找到一行看起来——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到了尽头,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崩碎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高速飞溅的尖利碎片茬得额头、眼睛甚至指尖都抽搐地疼。身上的毛孔全张开了,汗毛竖起来,从里到外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难受还是舒服。他眼珠瞪凸着,闭不拢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却控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许他害怕惊扰的,正是自己。他蠕动般轻轻挪移着身子,手鬼使神差地伸向他一直觉得奇怪的雕像,微触到后一把攥死,冲着那个在眼前不住晃动的头颅,狠狠地……

“啪”!他猛地合上书,被吓到一般将它丢得远远的。他用力咽着口水,心里怦怦地跳。从那不祥的字里行间,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东西。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意识模糊时听得影影绰绰,这一回神,尖锐得仿佛炸在耳边:

“老靳!干吗呢?聋啦?叫你没听见啊?!”

他迅速奔出房间,在能望见客厅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与妻子相对,他总习惯待在这样的地方,仿佛身边有个障蔽,见势不好能立刻隐身其后——虽然他从没敢这么做过。

妻子上半身趴在膝盖上,蜷着腿正在剪脚趾甲。听见响动,斜着眼睛挑了挑他,将只连着最后一点的一片趾甲揪下来,弹进垃圾桶里。

“婷婷妈又来电话了。”

婷婷是儿子的女朋友,也是他上学多年唯一的收获。第一次把她带回家时,这位“技校的女同学”缤纷得让老靳不敢正视,眼前只闪耀着那奶油般白皙的皮肤、被莹彩唇膏勾勒得边界分明的丰润双唇,以及一双出奇修长的腿。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我的儿子也能找到这种质量的女人?真是与有荣焉。

比起这边的扬眉吐气,女方家却显得灰头土脸。未来亲家母显然认为,自家女儿的条件,配得上更好的人,于是对这死丫头的没眼光和她没眼光的对象万分痛恨。刁难,是免不了的。

“这次,又是什么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没好气的答话,“还不是催命似的催登记!”

这哪儿是催登记啊?这是催彩礼呢。看这架势,给少了一定不行。可是多了,也拿不出啊。自己和妻子是没钱了,就儿子上班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头,指望他更是没戏。这着什么急啊?缓缓不行吗?再说了,就算不登记,那姑娘还能跟儿子掰了?不能!虽然没摸着真凭实据,但看儿子越来越频繁的夜不归宿,这俩人,一定寻个地方住在一起了。

老靳这人幼稚得紧,今天这年月还以为女人和男人上了床,就再也跑不掉了。

“你就跟她说,登记嘛,还得过些日子。”他嗫嚅着,“你放心,搅和不散的,都跟咱们儿子睡过了……”

“就是睡过了才麻烦!”妻子气贯长虹地一擂沙发扶手,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在角落半遮半露的他,忽然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扭过脸去,“婷婷怀孕了。”

怀孕?一道响雷直接劈在老靳天灵盖上。短暂的惊愕过后,意识回流的他,竟然开始窃喜,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件对己方有利的事情。这回该轮到那边火上房了,他们一着急,那标准自然降低,什么条件也不能挑了。他以为肚子里有了自家的种,就更卖断给他们家了,还买一送一呢。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未婚生子,什么叫单身妈妈,就算结了婚还能离婚呢。

“那、那、那,赶紧、赶紧让他们把手续办了啊。”

“办?怎么办?”妻子抖手把指甲刀掷在地上,“啪”地摔散了,“你成心装糊涂啊?结了婚他们住哪儿?房子呢?”

房子……一听到这两个字,老靳就觉得有无数只蚂蚁酥酥地从尾椎爬到颈椎,整个脊梁又麻又痒绷得难受。他又往转角里缩了缩,带着点闭目受死的认命——一级空袭警报!

“我可告诉你说,那边一口咬死了,绝不让闺女跟公公婆婆一块住。你单位的房子,到底怎么样了?”

不出所料,轰炸开始了。

是,从福利待遇上讲,研究所是万里挑一的好单位,一直有提供给员工的便宜房子。这种遮遮掩掩的分房,也做过多少回了,每次有动静之前,早已满城风雨;报名时大网捞鱼;最后真能得偿所愿的,寥寥无几。老靳也填过多少次申请表了,可临到要交上去时,却把那张纸在手心攥出了汗,最终揉成一团,没敢自取其辱。这一次在家人的催逼下赶鸭子上架,总算过了递交这一关;在如雷贯耳的唠叨声中,他也真正意识到了形势的紧迫。看现在坐了火箭似的房价,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样的好事,多半是最后一回了。就算不是,几年后的下一次机会,他也赶不上,那时他早退休了。除非返聘,但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这个岗位,只要顶替他的不是一只猫,大概都能干得比他好。所以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自从房子有了点信儿,他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满耳朵听的都是传说。三天一个消息,还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该信哪个。最折磨人的动荡期,好歹是咬牙熬过去了,但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的决定,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个已经定了,那个肯定有了,等来等去,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随着想象中的小房子们一栋接一栋变成有主物从脑子里抹去,心里的草也只好越长越长。这一来二去,没几天的工夫,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套。门牌1404,死啊死的不吉利,好听点的早被人挑走了。Last one,火烧眉毛了,真的着急了,却也没胆量闹到所长那儿,只好暗地里搞来一份从来不是秘密的全所工作人员的名单,有空就在那里研究:嗯,和自己同年头的,以及来得晚却比自己有成就的,人家都已经分过房了;剩下的那些才刚到几年,又还没有资格。这么说来,自己,难道还,很有希望?

虽是这么想,但在妻子面前,壮死胆也不敢把话说满:

“你别着急,那房子……还……应该还有戏……”

“最好是有戏。”腔调是明显的威胁,“婷婷妈下最后通牒了,如果肚子大起来之前,还没个明确的说法,就让她把孩子打掉,跟咱们儿子分手!”

这回是闪电,老靳眼前白花花一片,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他完全懵了,心中不服地窃想:都残花败柳了,甩了这个,还想找什么样的?他混沌的记忆里,突然浮出一个希腊鼻子,他居然荒谬地把婷婷和另一位靳家公子联想到一起,并恐慌地发现这两个全不相干的人站在一起如此登对,他们在虚空的黑色背景中执手而立,而儿子像自己一样扒着个角落探着脑袋旁观——这、这、这,完全没有竞争力啊!

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现在五雷轰顶般,骤然意识到人类社会动物性的残忍:一个雄性,如果没有抢到足够的地盘,没有捕到肥美的食物,没有在族群中称王称霸,是无法吸引优质的雌性的。

这时,思路自然而然地从下一代过渡到上一辈,如果靳连城和自己抢一个女人的话——他看看沙发上的妻子,不甘心地轻轻吐了口气:人家不会这么没品位的。





一盒随便拿的蛋黄派


星期日,老靳却反常地来到研究所。

都是那只怀孕的母鼠,之前被小梁摔笔的乾坤一掷惊吓到,似乎动了胎气,这两天都病恹恹的。他便决定周末来加喂它一顿有营养的饲料,再换个宽敞点的笼子。以前的他可没这么体贴,才想不到这些,现在为了房子,倒也乖觉起来。

一共这么几件事,不一会儿就做完了。他从饲养区出来,回到更衣室。如果这时他换下工作的一身行头,直接回家,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要命的是,他在小梁的柜子里,发现了一盒之前没注意的蛋黄派。

蛋黄派,是蛋黄派呢。这大约是儿子小学时流行起来的食品,在儿子吵着要买、每次到超市看看价签又没舍得买的轮回中,蛋黄派便永远定格成了“好东西”。而现在,这令人眼馋的好东西,就这么任人宰割地扎在柜子的角落里。

当然,如果是一盒完整的,他也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拆封。但是,它已经打开了,一侧的四片封口统一向外翻起,露出浅灰色的肚子,大咧咧正对着柜门,诱惑着人家的手进去掏一片。

他顺应天意地向着目标摸去,心中浮想联翩:居然这样放,灰不溜秋的,刚才才看漏,如果是亮黄色冲外,早看见了。小梁这孩子,从喜欢这种零食上看,和儿子当属一代人。这代人统一的毛病就是,吃了一堑也不长一智。都发生过一次盗穿白大褂事件了,还漫不经心忘记锁柜门……在手背即将被吞没时,他心里忽然一紧——一端开口的长方形盒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住平房时诱捕老鼠的木匣。但这小小的不愉快,无法阻止他义无反顾。

拿下一只,撕开小包装,捧在手中,蜂窝状喧腾的外壳在口中浸润,甜到腻人的奶油夹心在喉咙里融化。将空空的包装纸攥掉,揣进白大褂口袋里,心中到底不足。因蛋黄派是两层装的,少了单数个,阵形就变了,似乎有点容易暴露。有一就有二,他找着借口,又取下一块,目测着便与原来一样了——反正,就算是零嘴不离口的人,也很难记得一盒里到底有多少个。

第二块才咬了一小口,外面居然有了响动。

更衣室的另一端,连接着一间小型休息室兼会客厅,相当冷僻的地方,除了偶尔有恋爱中人坐在那里等家属下班外,几乎没有用处。这大礼拜天的,怎么会有人来?

老靳可吓坏了,直接把还剩一大半的蛋黄派堵进嘴里,包装塞进衣兜,刚抓过老鼠的手用力拍抹着嘴角的残渣。等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拾掇到看不出偷吃了,外面的动静倒消失了。怎么?他不进来吗?难道不是同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靳连城。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跑到老鼠饲育员专用的地盘来?

他疑惑着,被催眠般直目瞪眼地走过去,一路上点着头致意。靳连城坐在沙发里,拧着身子对着墙壁,似乎在看手里的什么东西,压根就没瞧见。

已经站在人家身后了,却连个招呼都没打成,他尴尬着,不知所措,手心里都出了汗,蒸得闷热难受。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看清专家手中的资料了,密密麻麻的小虾米字,一行行都是英文,光瞄一眼脑仁儿就疼。但靳连城显然不疼,他略略蹙着眉头,以绝对的专注浏览着这篇文章。

是了,带头人说过,他工作起来就投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忘掉公休日跑来加班,也属必然。多半是实验中途想到了什么问题,才会出来看资料的。他们这些核心研究员,当然有更宽敞明亮的休息室,但待在那边的话,很容易被人找到打扰吧。清冷的这里,确实是个潜心学问的好去处。据说,他聚精会神于研究课题时,就会把人际关系之类的人间俗事全忘了。

这本是个讨人喜欢的特质,但老靳想来,心里却更抵触了:凭什么?别人都忘不了的东西,你凭什么能忘了?你凭什么敢忘了?是不是,就算你冷落了谁,人家也不敢觉得你失礼?有了什么好东西,就算你不争取,别人也上赶着送到你面前来?混到你这个地步的人,记住那些东西已经全无必要,所以才干脆忘掉的吧?

这套对他而言显得过于尖锐的思路,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一边按住胸口平心静气,一边找着原因:哦,想起来了,蛋黄派的包装上写着,里面的成分含有白兰地。酒壮松人胆。

如此结论之后,他果然找到点微醺的感觉,继而联想到那天餐会之后,在本来景仰他的司机面前出的丑,忽然觉得难过。他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但又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地走掉。至少,该让靳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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