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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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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
  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就插话,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
  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
  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没什么,呆会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阿译。”
  阿译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
  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我们又能笑了。真好。”
  阿译:“嗯。真好。”
  我:“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阿译:“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
  他走开了。于是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首歌,《野花闲草蓬春生》,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
  然后我怔住了。
  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招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我一边爬一边嚷着:“阿译,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枝枪。他悲伤地看着我。
  阿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首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
  我呆呆地看着那座炮楼,我脚下踢到了什么,于是我捡起我扔在那里的棉袄。
  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涌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
  他问我:“你好厉害。你咋干的?”
  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
  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
  后来我套上了我的棉袄,盖上我的勋章。
  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嗳,那条狗,好像你的。”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
  “是野狗。”我说。
  牛腾云摇摇头,“不是吧。”
  我走向了战壕,找到了一个罐头。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
  我把罐头打开了,狗肉知道那是为它而开的,便瘸了过来。我把罐头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脏得不像话的皮毛。
  我小声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别跟着我,这儿不用你,这儿不用杀人。”
  牛腾云,蹲在战壕边,看着我们:“我说,你可以带着它。”
  我:“是野狗。”
  牛腾云:“是你的狗又不是老乡的狗,七连又没说不让带狗。”
  我有点不耐烦:“你根本不懂它!”
  牛腾云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条狗吗?”
  于是我同意:“对,就是一条狗。”
  我们又再度行走于中原大地,带着轻伤员和补充的兵员。我背着枪,走在中间。驴子和学者应该走在中间。
  七连的驴车终于可以用来拉该车拉的东西了,因为七连第六百个兵终于决定步行。
  “烦啦烦啦!”牛腾云叫着追了上来,“给两夹子给两夹子!”
  他在我本来就存货不多的弹药袋里掏弄着,把剩下的全拿走了。
  我说:“你也给我留一夹子吧!”
  牛腾云哼哼着说:“你是我抓的,你是我带出来的。”
  腾云驾雾现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枪,我的弹药配给全被他给开销了;其二……
  我们伏在战壕里,那边的机枪又打得轰轰烈烈。
  我开始解棉衣扣子,牛腾云看见我的动作就从射击姿势改成了仰面一躺。顺便拍着我表示赞赏,“你不错,你正经不错。我家快收麦子啦,正缺人。你来玩儿吧。”
  玩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麦子缺人,你来帮收麦子吧。我不会收麦子。
  于是我站了起来,摊开手,让人看见我土布棉衣下的勋章。
  我远远地看着那条街道,它很军事化。街头被工事和铁丝网垒得层层叠叠,它还没有经过战争地熏燎。但就那些戒备森严对着我的枪口和后边操枪的人,一触即发的事。
  于是我预先就站住了,脱下我的棉衣。我已经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腾云就在我身边,我把衣服交给他,然后示意他退后。他退得信心满满。倒好像在一边望闲。
  然后我走向那条街道。
  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人端开铁丝网让我进去。
  我走进了这条街道的纵深,这地方让我茫然,它被那样层层叠叠地把着头,纵深里却在过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没,街边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晒的衣服,这不像战场,倒像是慵懒的禅达。
  我打量着街边晾的一排军装,没人管我。我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在衣服那边出没,后来小醉从那架子衣服后出来,她去端她的水盆,一个勤务兵样的莽小子立刻用冲刺速度跑过来,把那盆水从她手头上抢跑了。小醉顺手敲打了那小子的头——她大着肚子。
  然后她看着我,连诧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于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只脚踹上了我的屁股,够重的,还穿着大皮靴。我转过头。看着张立宪站在我的身后,又一个上校团长。
  “小子,别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废话了,我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张立宪便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脸笑,“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而且为人很烦,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诚。”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
  张立宪看着我,“这是你常说的套话?”
  “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还有,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对面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我说。
  “我会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张立宪张开手臂,“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
  于是我们拥抱,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她加入了进来。
  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
  后来他们走了,这条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
  他们小两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可这是个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直到战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
  我穿着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这年头这样穿这身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于是我也变得普通至极。
  牛腾云蹲在通铺上,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为了安慰他,我便从我已经卷好的铺盖里掏了掏,把那一整个小布包递给他,“这个给你。你要很久啦。”
  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我用它预备着把牛腾云的离情变成惊喜。
  牛腾云果然惊喜起来,“真给我啦?”
  “过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说。
  他到了窗户边的亮光处,一个个研究着那些花纹和镀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铺盖悄悄地离开——那小子一向麻烦,非常麻烦。
  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
  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我的铺盖挎在肩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一个池塘边,警惕性高一点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
  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
  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脏不拉唧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唉,这条野狗。
  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它狼吞虎咽时,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就着塘水给它洗澡。狗肉不大高兴,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
  我边洗边说:“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净点。嗯,都完了,完事啦,我们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
  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们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的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发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
  “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
  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
  我爸没回应。
  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居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
  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
  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
  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我转过身。
  我父亲不知道什么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
  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我父亲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
  然后他悄没声地出去了,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地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
  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
  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问我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
  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
  我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了打仗。”
  “爹怎么说?”
  “你爹说,每时每刻。”
  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
  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
  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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