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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看见-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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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说。他沉迷一事时往往近于狂热,喜欢日本歌星滨崎步,MP3里全是她的歌,他不懂日文,就全标成中文,在KTV只唱这个人的歌,在网吧里下载一个关于滨崎步的游戏时,有人喊地震,大家都跑出去,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说“如果跑出去又得重下。”
  他开始上网,打游戏,逃学,父亲认为这是网瘾,有段时间专门不工作,只在家盯着他。一个月,药家鑫被关在居民楼的地下室里,除了上课,吃住都在里面,没有窗,从外面锁上。
  药家鑫是什么感受,药庆卫并不知道,“他没有跟我交流,我们也体会不了他心理的斗争过程。”他加了一句:“但是以后很正常了,他好了。”
  药家鑫对父亲的意志有过一次反抗,中学上了法制课后,他拿着书回来说爸爸压迫他、管着他。药庆卫陪着儿子翻了一遍书,告诉他:“我是你的监护人,当然要管你,不然你犯了错就要我来承担责任。”
  去做节目之前,老范发过一个报道给我看,说药家鑫做过双眼皮手术,还说梦想有了五百万就去整容。底下评论里都在骂“变态”,我当时看了,嘴角“咝”了一下,也略有些反感。
  在他家里,我们想拍摄他过去的资料。发现初中后他没有照片,全家福里也没有他,他母亲说他初一发育变胖后不愿意再拍照,当时体重是一百六十八斤,不到一米六五,胖到了胸前的骨头压迫肌肉产生剧痛,医生说再不减肥有生命危险。药庆卫说:“他在特别胖的时候,眼睛就不容易看见,尤其一笑的时候,眼睛就没了,别人就笑他,他就跟我说要整容”
  “你怎么说?”
  “他说这个我就打击他,”药庆卫说,“我说好不好都是父母给你的,如果破坏了以后就是对我的不尊重——也不是不交流,不过我说的话有可能有点……像他妈说的,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他又接了一句:“但是我说的应该是正确的。”
  药家鑫之后绕过父亲,有什么事跟母亲说,他妈说:“他太在意了,总是说,总是说,说这个遗传怎么这样啊,我爸的双眼皮为什么我没有?我可怜这孩子,尽童满足他,所以我就同意让他去割了双眼皮。”
  他用了四个月时间减肥,瘦了六十多斤,以至得了胃溃疡。
  日后他考上大学,外公奖励了他一万块钱,他花了一半去做了双眼皮的整形手术。
  药庆卫说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鼓励过儿子,这是他的教育方法:“他非常热衷干的事我都会打击他,我就是不让你过热,我就想浇点凉水,不要那么过激。”
  他不愿意让儿子考音乐学院,极力想让他学理科:“其实也是从经济考虑的,但是我不能跟孩子说这个话。”他背地里去找了教钢琴课的老师,让老师多打击儿子。
  药家鑫一直不知内情,他对父亲说过:“我上一次课,被打击一次,越上我越没有信心。”他还是学下来了,专业考了第一。
  他从大一开始兼职挣钱,在酒店大堂弹琴,后来当家教,打多份工,在城郊之间往返,他妈希望给他买车,“一个学生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不安全”,他爸不同意,因为这样太张扬,会把退役的费用全花光,后来是他妈硬作了主,他爸点头的前提是药家鑫每个月给家里一千块钱。
  药家鑫买过一把电动按摩椅给药庆卫,他没有喜意,只说:“我要的不是这个,只有一个要求,将来你挣不着钱,别问我要。”
  狂热与极寒交激,谇出一颗赤红滚热的心。药庆卫带着疑惑说:“他挣钱好像上了瘾一样,这个月挣四下,下个月就要挣五千。”
  他说“上了瘾”的口气像是在形容一个病人。但他也没问儿子为何如此,觉得“上进就好”。
  出事当天,夜里十一点左右,药家鑫开着车返回家。
  法官问过他,你是向哪个方向开?
  他说:“对不起,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四个月前才开上。在路上“打开影碟机看滨崎步的演唱会”,边看边开。“又开了一会儿,只听‘嗵’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他装着刀的包就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下车查看时。他是随身带着包下去的。因为“我父母叮嘱我,贵重物品要随身携带”。
  他看见张妙躺在地上,哎哟地叫着疼,脸冲着被灯照着的车牌,他认为对方在看自己的车牌号,就拿出了刀,他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张妙伸胳膊挡了一下刀,没挡住。只是“哎哟,哎哟”喊了两声,胸、腹、背被刺中。
  刀是案发当天买的,庭审时他说因为晚上从没走过这条路,带把刀防身,之前跟别人发生过纠纷。发生过什么纠纷?他没说,庭审没提及,我问他父母:“他平时说过为什么事需要带刀吗?”
  他母亲说:“没有,他就是这一点,心里有事从来不跟我们讲。”
  父亲说:“我们的街坊邻居在一起都说,大部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跟父亲说不到两句半就窜开了,都是这样。”
  关于杀人的动机,药家鑫在公开采访时说过一句“农村人难缠”,这句话后面还跟着一句没播的:“我害怕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的父母。”
  他做了漆黑一片的事情,张妙胸腔主动脉、上腔静脉被刺破,开始大出血。她没有了与家人告别的机会。
  药家鑫开车离开时,把刀子扔在副驾驶座,不敢看,丧魂落魄地往前开,“一瞬间。好像所有的路灯全灭了。”
  药家鑫向家人隐瞒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他叫醒母亲,让她抱下他。说害怕,车祸死了人。药庆卫从单位打车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没有问详情,“太自信太自负都不好,我不问他,就是太相信他不会对我撒谎,他说是车祸我就相信是车祸。”
  日后他们看新闻才知道实情,他母亲说:“我看新闻才知道他动刀了,动刀了呀……我就是想问他为什么要带刀,为什么要这样?你撞了人,你可以报警的,车是上了全险的呀,为什么要动刀呀?我也不理解。”
  她每说“刀”这个字的时候,声音都重重地抖一下。
  药庆卫说:“自首绝对没有后悔过,后悔就是太匆忙。应该问问他,这个是绝对后悔,后悔一辈子。”
  他再也没机会了解儿子的内心。
  药家鑫临刑前,他们见了一面,十分钟里,药庆卫已经来不及问这个问题。
  “进去以后药家鑫已经坐在那儿了。我一走进去他就是‘爸我爱你’,重复了好几回,我说我知道,我也爱你,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也爱你。”
  他哭出了声:“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我爱你。他说:‘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先投胎。你们将来走了以后,下辈子当我的孩子,我来照顾你们。’”
  他不知道药家鑫什么时候被执行死刑,但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面。“我从不相信人有灵魂,我这时候真愿意人有灵魂,我说你有什么事儿没办,给爸托个梦。他说我一定给你托好梦,噩梦不算。他平常说话声音很细,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他说我托的都是好梦,噩梦不算,不是我托的。”
  药家鑫对他父母说,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有罪,愿意赎罪。
  但这一句话让药庆卫突然心生疑问,到我们采访时,他仍认为可能是受到外界的要求,药家鑫才说出这话:“他这句话太成熟了,以至于我不相信是他自己的想法。难道他能比他爸还成熟?”
  这种心态下,他听到药家鑫说死后想要捐眼角膜时,心里很不受用,觉得也有可能是别人授意,他说:“你不能捐。你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爸妈给的,你完整带来,完整给我带走。”
  药家鑫说了好几次,每次他都立刻顶回去,因为网络上一些人说他是军队高层,干预司法,叫他“药狗”、“药渣”,他内心不平,越说越激愤,两眼圆睁:“我对药家鑫说:‘你捐了以后,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么事,我没有连带责任我都受够了。’我说希望你把你的罪恶都带走,不要再连累别人。”
  采访中,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
  药家鑫已死,之前所有关于他和父亲的关系都只是旁述,是推测,是揣想。但听到这句话,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细节,像把刀,扎透了这件事。
  当时药家鑫没有解释,也没争辩,说:“好,我听你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听他爸的话。
  药庆卫再说起这个细节时,紧紧攥着手,眼睛用力眨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憋得满眼通红:“我有点偏激了,应该满足他的心愿,我不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借助别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们。所以说,还是那话。人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
  “人最大的慈悲是给生命一个救赎的机会。”他说。
  播完这期节目后,我收到柏大夫的短信:“看了你的节目,我落泪了,记得宋吗?他很好,已经从海军退役。”
  宋是我八年前采访的患有抑郁症的男孩,在十六七岁时曾经因为网瘾被父母送去柏大夫处救治。
  小时候被寄养在奶奶家,他认为受到不公平待遇时父亲不帮助他。“他从来就没有鼓励过我,”他说,“我并不喜欢上网,网瘾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快乐,没有寄托。”
  他十六岁的时候体重一百八十斤,医生对我说:“他为什么胖?因为他要靠吃来压抑自己的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镜子上用墨水笔写“我是帅哥”,再拿水泼掉。
  父亲那时与他在家中儿乎不交谈。说对待他像对一个凳子一样,绕过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让他早点出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心理治疗时,宋面对柏大夫,说起小时候被人欺负,父亲不管他、不帮他的经历,在众人面前用拳锤打墙说“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
  他父亲也坐在现场,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恨我。”
  这期节目播出五年之后,宋上了厨师学校,当过兵,交了女朋友,在一个环保机构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给我提供污染事件的报道线索。
  柏大夫发完短信后不久,我也收到宋的短信:“我看了药家鑫这期节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细问,一年以后,才想起此事,短信问他:“你当时为什么感触?”
  他回:“他平时不是一个坏人。”
  我有点不解:“你怎么知道他坏不坏?我采访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结论。”
  “姐,”宋写,“我问你,你采访的时候,发现他伤害过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他妈说,他喜欢动物,不许她妈教训狗,狗死了难过了很久,如果看到家里杀活鱼,他害怕,这顿饭就躲开不吃了。这些信息我们节目都没用,不知道真不真实,你相信么?”
  他没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会觉得动物很可怜,是因为动物不会伤害他。”
  我说:“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会去杀人吗?”
  短信断断续续,过一会儿才来:“他逃避责任或者害怕吧,不成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交代。也不知道以后这个事会给他带来多少累赘,怕承担。”
  “怕承担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这么做太极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会儿,才写了两个字??“无奈。”
  “什么意思?”
  “他心里有愤怒,”他写,“所以他觉得,我不让你张嘴。”
  我听着心里一凜:“他是在模仿伤害他的人么?”
  “不是。”他说得很坚决。
  又停顿了一下。他说:“他在逼自己。”
  他的话像是雨点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觉到震颤,但没有切肤之感,我接触不到那个雨,但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有某种我感觉到但没法说清楚的东西,只能问他“什么意思”,他干脆打电话来了:“路上太冷,发短信折腾得很,我在路上走呢,这样说痛快点,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说:“你认为他凭什么要加害一个已经被他伤害的人呢?”
  “他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拿出刀来对吗?他是看到她在记他的车牌号……”
  “这个动作怎么了?”
  “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故意,”他听出我想打断他,“我知道,她当然是无辜的。但是现在是在问我,药家鑫会怎么想,我是在试着告诉你他的想法。”
  我闭嘴:“好,你说。”
  他没有用“可能”“或许”这样的推断词语,直接说:“他觉得,你记住了车牌号,我爸妈知道了,就饶不了我,这对他是天大的事。”
  “出个车祸怎么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对你来说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间,我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纹的白瓷碗,窝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着她。到现在我还觉得,那个黄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长,那种如临大敌的恐惧。结果我妈回来,发现之后居然大笑,跟邻居当笑话讲,我当时心理不是如释重负,而是莫名其妙的郁闷:“就这样?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为了这样的恐惧去杀人?”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风里走路,说话时气喘得很粗重。“你当年采访我的时候,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说,“我曾经有一次拿着菜刀砍我姐姐,如果不是他们拦住了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我意外,他在生活里几乎是懦弱的,一开始认识时,他都无法与人对视,在抑郁症治疗中心,当着众人面连上台去念一句诗都做不到。
  他说:“我内心是有仇恨的,因为大人老说我,老说我姐姐好,老拿我们俩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如果你觉得大人欺负你,那为什么你报复的不是大人?”
  “因为我打不过大人,但她比我弱。”
  “可她并没有伤害你?”
  “她向他们告我的状。”
  我听到这,忽然寒意流过胸口,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我俩都有一会儿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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