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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预约死亡-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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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
  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 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能完全听不见。
  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
  “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
  “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地来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
  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彩的光。“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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