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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南方有嘉木-第44章

小说: 南方有嘉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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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绿爱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掸了灰尘,吴升便作了个揖说:“我也晓得今年你们生意不好,也不通你们,老板娘若想个明白,把忘忧茶楼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沈绿爱听了,忍不住大笑,声如银铃,这古旧老房子的尘粉便扑扑地往下掉。吴升听了心一惊,想,好大的声音,跟打钟似的,这个女人有力气。
  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汉说,“比如说这满山遍野的草,为什么有的生在山顶,有的生在山脚呢?”
  嘉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说:“妈,山坡上有茶呢,怎么和我在龙井看到的不一样。”
  老汉顿时也神采飞扬起来,说:“要说茶呀,你算是问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话说赤木山,就在会族人聚集的景宁山中。山有惠明寺。相传唐朝大中年间,有个老人,名叫雷太祖——一听这姓,就知道是苗族,带着四个儿子,从广东逃难,到了江西,又从江西流浪到了浙江。说来也是缘分,在江西,他们认识了一个云游的和尚,都是出门在外人,相处洽和,便交了朋友。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寺里。
  原来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开山祖师。
  这里古木森森,荒无人烟,倒是流浪汉的安身栖息之处。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围辟地种起茶来。
  渐渐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区流传开了。当然,最主要的产地,还是赤木山东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涤头村。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园却在半腰间,与白云亦可比邻了。春秋朝夕,立高山远眺,山下茫茫烟霞,众山唯露峰尖,犹如春笋破土。至于冬季,雪积山高,经月不散,实乃借玉为容了。
  如此,养在深山人未识的惠明茶,却被原来对茶事不甚关心的革命侠士赵寄客在不经意中发现了。
  话说当年,赵寄客跟了吕公望上了南京。南京一仗血战,其中浙军最勇,歼敌最多。赵寄客留在了南京,追随陆军总长黄兴先生左右。此时,他已发现辛亥革命并未实现他心中的国富民强的目标,倒是给另外一批投机分子提供了上场表演的机会,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此时,他才前所未有地想起他那个弟兄杭天醉来。他突然觉得,杭天醉那貌似颓唐的心里,有些东西,比他似乎要看得更透。
  虽如此,赵寄客的造反生涯却迟迟结束不了。1913年7月,李烈钧在江西宣布独立,二次革命开始,赵寄客匆匆往来江西、上海之间。在沪上战役最激烈的向市内大军火库发动的五次猛攻之中,他失去了一只左臂。他当时的样子,正是后来嘉和在船上梦见到的血淋淋的样子。
  他在一家医院整整藏了半年之后,他从前的会党朋友,把他秘密转移到了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密林古刹之中。在惠明寺中,他已经度过了将近半年时光。
  当他远远地从山道上望见三个身影,一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次见到的会是那个他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女人。直到他们几乎就站在了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几乎跳了起来,空袖口,就在半空中怪异地飞扬了一下。那后面的脖子细长的男孩子,便失声尖叫起来,说:“妈,你看……”
  前面那个男孩,虎头虎脑,豹眼环睛,却已一个箭步跑上来,拦腰抱住了赵寄客,大叫:“寄客伯伯,我们可找到你了!”
  赵寄客被这孩子摇晃着,心里却惊诧得不得了,问:“怎么是你们,天醉呢?”
  绿爱累得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喘了半天气才说:“怎么,我们就不能来?”
  赵寄客这才晓得,阔别几年,杭天醉已经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烟鬼!
  在惠明寺下榻,他们梳洗完毕,又睡了一觉,赵寄客便来叫绿爱和孩子们看茶树去,见两个孩子都呼呼地睡得很香,绿爱说:“算了,让他们睡吧,我和你去。”
  话音刚落,嘉和就睁开了眼睛,说:“我也去!”
  赵寄客笑着说:“嘉和倒是个有心人。”
  嘉和很认真地抬起头说:“我喜欢茶,很好看的。”
  下午,春暖花开,惠明寺周围茶园,一片山野花香之气。绿爱恍然大悟,说:“无怪我们喝着你寄来的茶,怎么一股子的花香,却又不是茉莉、现现和玫瑰,原来是这满山的野花香。”
  “不是说茶性易染吗?”寄客笑笑,回答说,“我们龙井茶也是有花香的,一股子豆奶花香罢了。”
  绿爱也笑笑,说:“原来寄客兄也是懂得茶经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革命呢!”
  “这也不是势不两立的事情啊。不要说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种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边革命一边种茶嘛。”
  “他,几年不见,寄客兄文气多了嘛,从前你可是火烛郎当的。”
  “是这山里的水土滋润的吧。”赵寄客长吸了一口气,“将来回去,我倒是真想做点事情了。”
  绿爱看看寄客,他披着一件灰黑呢大衣,围巾是小方格子的,还松松地围在脖子上,头发长长地披在了肩上,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么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间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了。
  说话间,赵寄客指着一株高约六七尺的茶树说:“看,用这种叶子制茶,当地人说是最好的。”
  他顺手摘下了一片,新叶长的莫六寸,宽约莫两寸半。
  嘉和抬起头来,吐着舌头,叫道:“这么大的茶树啊,翁家山可是没有的。”
  “这算什么?云南那边还有十来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样,也有长子矮子和不长不矮的。这个树,也只能算是不长不矮的吧。”寄客说。
  这倒是连从小在茶乡长大的绿爱都未曾看到过的事情,世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树,便说:“从前读《茶经》,开篇便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还以为早就绝了迹,没想到真有这么大的。”
  “和这里的土质也有关系吧。”赵寄客说。
  绿爱蹲下来抓了一把土,黄土,还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一指给他们看,什么是大叶茶,什么是竹叶茶,还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条上每个叶腋间的潜伏芽同时迸发,而且,芽梢可以同时齐发并长。茶叶圆圆的,厚实又隆起,却又嫩绿不老,实在是看看都香。
  正说着笑着,嘉平一脸委屈跑来了,大叫着:“好哇,你们就这样瞒着我自己玩去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猪,不忍心呗。”嘉和说。
  嘉平却也得意地抹着脸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们冷落我呢。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有好玩处,偏不告诉你们。”
  赵寄客说:“看你这一头水,我就晓得你在哪里了,跟我来!”
  说完,他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地便走到离寺不远处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赵寄客说:“惠明茶南泉水,这一带最有名的呢。”
  绿爱把头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张明艳的脸。接着,缓缓地移过来另一张脸,长头发,狮子一般挂下来,头一低,那围巾一头也挂了下来,绿爱下意识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只的手,彼此有些尴尬,有些心动,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却又幽幽的,无声,沉浸在那里。最妙不可言之时,那两兄弟却在大呼小叫了。“快来看啊,快来看这大木桶啊!”
  原来,这兄弟俩沿着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寻寻觅觅,来到寺后的灶房前。见那里,一溜的大木桩子,真的要用两个人合抱还抱不过来。中间却是被挖空了,便用来盛水,经年日久的,桶壁内外,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
  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鼻子里发出声音:“吼…··”
  嘉和小心地告诉他:“记住,这叫杀青。”
  这样炒了一会儿,茶叶就起锅了,重新摊在筛子上,晾一晾凉。
  绿爱便问那和尚,这手艺哪里学来的。和尚倒也谦虚,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术。我们都跟他学的。”
  嘉平也不明白地问:“干嘛不接着炒啊,还没炒好呢。”
  绿爱说:“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带你们来,就是见识这个的,不凉一凉,这么炒,能不炒焦吗?”
  说话间,那和尚却又把茶叶放回锅中,这一回是轻轻地搓揉,条形子,也就搓揉出来了。
  炒到这个时分,却又起了锅,外面又压着炭灰的熔笼上,烘焙。“老师父,这样干什么?”
  “烘烘干。”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
  “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了。
  但嘉和却被那“炒”和“烘”给困扰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样为了“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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