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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泰戈尔文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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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台旁那棵普通的芒果树,不动声色地站了一年,披着常见的绿纱。早春二月,激情浮上它的根须,花枝上缀满雪白的词汇:我在。——收辑在日月光华的辞书里。
心灵的主宰在倦困的心儿之侧窃笑,旋即用情人的秋波和诗人的歌曲铸成的点金棒,猛地点触。于是,失却于飞尘蔽暗的日子里的我,霎时间重现在不凡的阳光里。
我不知道那无价的时刻是否收藏于宝库,我只知道它来自自我意识麻痹时的我,在我的心底唤醒宇宙之心的永恒真理:我在。
吉祥女神
呵,吉祥女神,新年伊始,你坐在湿婆神的脚下,进行罕见的苦修。
你不思饮食,瘦骨嶙峋,乌发变得灰褐。你每日以愁思之火焚烧你的痛苦;用功果的火焰将旱魃烧成灰烬。
你变黑暗为光明,赋予委廓以朝气;牺牲的祭火中,奢侈的垃圾化为青烟。
天边的云吼宣布湿婆神的愉悦,恩典的雨云垂临焦灼的大地。芳草为沙漠铺的绿茵上立着“美”的慈足。
药叉
呵,药叉①,你俩的爱情一度像莲花的蓓蕾,是闭合着的。你的爱妻生活在狭小的家庭里,夫妻生活的节日冷冷清清。她隐藏在你的身影里,像雨季浓云的怀里失踪的明月。
后来,财神的诅咒像恩典一样降临你的头上,朝夕相处的罗网撕碎。爱情羞闭的花瓣舒张,在人世显露丰满的娇艳。
黄昏雨洗的素馨花献给它清香,播散花粉的南风,传递花苑对它的倾慕。
那天你懂了什么是泪濡的高洁的思恋,在心宫塑造爱情的活生生的塑像,罩着天国荣誉的光环。你吹响情韵的法螺,在万代欢乐的殿堂里,给予冷清的居室里你心爱的美好形象以恒久的席位。
如今你的爱情获得生动的语言,你成了诗人。你思念的爱妻离开你的暖胸,坐在你的心房弹唱着离愁别绪。
她是你献给世界的珍品。
……………………
①财神的侍从,因玩忽职守遭贬谪,远离妻子一年。
死亡
他们跑来对我说,诗人,愿听您对死亡的高见。
我欣然说道,死亡与我亲密无间,他附在我每一条肌肉上。我的心跳应和着他的音律,他的欢乐之河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死亡号召我:“甩掉包袱,向前,向前!在我的引力下,以我的速度,每时每刻死着向前进。”
死亡警告我:“你如默坐着抱着你拥有的财物,看吧,在你的世界,花儿凋枯,星光黯淡,江河干得只有泥浆。”
死亡鼓励我:“不要停步,不要瞻前顾后,前进!越过困乏,越过僵硬,越过陈腐,越过衰亡!”
死亡继续说:“我是牧童,我放牧创造物,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牧场。我跟随生活的活水,防止它跌入洞穴。我排除海滨的障碍,呼唤它导引它注入大海。那大海就是我。
“‘今时’,想止步,想推诿,把负担加在你头上。‘今时’要把你的一切吞进肚里,然后原地不动,像饱饮的魔鬼昏睡不醒。那样它便是毁灭。”
“我要从终年呆木的‘今时’之手救出创造,携往崭新的无穷的未来。”
最初的长生者
吠陀诗人吟道:我周游人间天界,最后遇见最初的长生者。
谁是最初的长生者?给他起什么名字?
他属于万代,我称他为“新颖”。腐朽、死亡,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一再冲破迷雾,每日在曙光中宣告:我是最初的长生者。
岁月朝前迈进。凉风变成热风,沙尘蔽暗明朗的天空。衰朽的世界的刺耳噪音,旋转着越飘越远。白日抵达自己的末端,温度下降,飞尘垂落;喑哑嗓门的激烈争吵平静下来。光幕坠入地极的另一边。无数星体的微光中响起那句话:我是最初的生长者。
一个个世纪,人苦修着证实自身的存在;慵倦腐蚀着修行,祭火熄灭,咒语毫无意义。千疮百孔的修行的脏袍,覆盖着奄奄一息的世纪。夕阳的彩门口,悄悄走来旧时代之夜,像尸体之座上的苦行僧,在阴晦中吟诵安靖的经咒。
光阴迅捷地流逝。新时代的黎明高擎洁白的海螺,挺立在旭日喷薄的金峰上。于是一眼看清谁用黑水冲刷地上堆积的世纪的垃圾;罪孽的污秽上洒落无量的宽恕。最初的长生者在安置静光的座位。
少年时期,我惊喜的眼睛曾注望绿原和碧空的新颖。一年年过去,人生之车驰过一条条道路,心中腾起的愤怒灼热的旋风,把枯叶卷到天地之交处。车轮扬起的尘埃浑浊了空气,凌空的想象在云路上飞聘,正午烈日下的渴望在田野上徘徊,不管花园和农田肯不肯接待。天上,凡世,诞生的旅程在正道或邪路上到达终点。
今日我欣遇最初的长生者。
年轻的朋友
我飘逸的性灵,不像流云,至少像山涧,淙淙的笑声昼夜不绝。
我走下神坛,凭借向天帝预支的灵感,登上生活舞台吟诗作赋。我写的诗行里,激荡着青春的旋律。借用吉基德调、康巴希调的奔放,我至今毫不犹豫。
我是梵天①神秘的挚友。
梵天忘了向年轻人炫示他的齐天长寿。年轻人豪放的笑声融和着他鲜活的幽默。他急速地拍击长鼓,为他们狂舞伴奏。温湿的云天,轰响着他威严的春雷。白絮飘飞的苇丛里,他层出不穷的戏谑,与秋天奇异的笑波一同荡漾。他不向权势乞求尊荣,从不惊慌地搬来褐黑的石块,堵塞豪情的溪口。
他残缺的海岸的幻稚,不对大海提出抗议。
梵天为拉我加入他同龄朋友的行列,猛地扯下我年老的桂冠,扔在地上。出家人身着补裰的五色道袍,踩着我的桂冠跳舞。他望着为我穿华服,以提高我身价的人,哈哈大笑。
不关心衣着者的华服没几天便遗失。
梵天期望我参加他的盛宴。我已经考虑摒弃我的名望,令人诧异地抹去额上的吉祥痣,该动身的时刻决不迟疑。
来吧,我毫无名望的朋友,敲着钗铙来吧。即令你们系足铃的小腿上沾着泥巴,我也不感到羞耻。
……………………
①创造大神。
致贾洛昌德拉·达塔①的信
贾洛昌德拉·达塔先生:
你擅长讲故事。来吧,坐在你的椅子上,慢慢地抽水烟,平静的新奇,轻松的语言,引人入胜的故事,就会从你溶和情趣的泛着幽默之沫的心泉,汩汩地涌流出来。
国内,国外,你到过许多地方,做过各种行业的工作。你总是睁大你的眼睛,张开你的心灵。自然的表情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汇集于不显眼的事情之河里的东西,尽管细小,却打上真情的印记;虽然平凡,却有其特点。这些躲不过你的眼睛,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对于学者,那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
听说你最初攻读自然科学,后来又钻研梵语典籍,通晓波斯语。有一年庆祝杜尔迦大祭节,你“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拽着长绳,与其他教徒一起,把帝国政府造的载着女神像的彩车拉入海中。
你脑子里有经济学、政治学知识,有古典文学知识,有平民百姓的生命的旅程。
然而,写小说,讲故事,是你的特长。所以,我常看见你屋里挤满人,他们有的比你年轻,有的比你年长。
你讲故事,但不传授讲故事的技巧,这是你的怪脾气。你洞悉各种人,展示各种人的生活游戏。我称之为文学——荟集生活的文学,你在心里储存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体会,并能有条不紊地表达出来。学者的仆人是不会给它粘贴科学的标签,让文明人感到惊愕的。
在合适的地点,你知识的宝库里堆满珠宝,五光十色。它不使典雅的客厅感到难堪。你故事的宴会厅里,不允许图书馆、实验室抢占饥饿者的席位。
唯一的原因,是你对听众的同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戴着桎梏,在甘苦的崎岖的路上走得精疲力尽。
在命运的迷宫里,人出生,人故世。不管是帝王还是乞丐,听众对他们的趣事轶闻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致。
你讲述他们的悲欢离合,绘声绘色,别人望尘莫及。尤其是现在,某些人用间接知识将感性知识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受到一些批评,就大摆其困难,滔滔不绝地辩解。人们生活的底蕴,无人发掘。
如今问题成山,奇谈怪论不绝于耳,疑惑无从消除。所以,我四处寻找朋友,寻找擅长讲故事的大众的知心朋友。在这多事之秋,迫切需要教书先生,乡村的小学、初中等待他去上课,经常为学生讲故事。
大洋的彼岸,欧洲人喜欢组织故事会,给孩子们讲《鲁滨孙漂流记》,为不同年龄的听众讲《堂吉诃德》。
而我们四周笼罩着深重的忧虑的黑暗,演讲的洪流喧腾着搅扰着水乡。教授们莫无奈何,只得承认那些演讲也是故事。
朋友,我今日登门向你倾吐我心中的悲哀。如今的学生热衷于标榜自己是现代派,毫不动摇地信任现代的喧嚣。唉,多少人抱着贴着昂贵价格的商标的货物,沉没于时光的洪水之中。
凡是永恒的,纵使今日被埋没,总有一天重放异彩。那时人们会高兴地说,讲讲那个故事吧。
……………………
①孟加拉小说家。
致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①的信
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先生:
维沙克月二十五日②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飘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线上,是哪个艺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参差不齐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编着一个神奇的花环?岁月乘车飞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许饮水。饮毕,落伍在黑暗中,车轮压破的容器落在尘土里。他身后又来了个旅人,用新杯臼饮新酿的酒浆,他与前者姓氏相同,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曾是个孩童。寥寥几个生辰的模具铸造的那个孩童的偶像,你们谁也不认识。熟稔他形体真实的俱已作古。他不复存在于现在的外壳和他人的记忆里。他与他的小小的世界远去了。清风徐来,不闻他当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声。尘埃中,我不曾发见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于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视线被花园高墙和一行行椰子树挡回。童话的甘汁调稠的黄昏,相信和怀疑之间,并无太高的墙壁,遐思轻易地从这边飞到那边。朦朦胧胧的暮色里,暗影拥抱着物体,两者归属了同一种姓。区区几个生辰是一座孤岛,一度浴着阳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时候,有时望得见岛上的山巅,望得见珊瑚的红色轮廓。
此后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现于一个阶段之末的春晓红霞的淡雅里。少年这个游方僧,调试好年华的单弦琴,云游着呼喊着迷茫的心中的人儿,弹奏无可言传的感情狂想曲。静听的吉祥天女的宝座摇晃起来,在一个忘却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荫径上款款而行。我倾听她们的柔声细语,似懂非懂;我瞧见她们黛黑的眼睫挂着泪花,微颤的朱唇沁出郁结的怅愁;我听见她们华贵的金银首饰发出热烈、焦灼、惶惑的呼声。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们不让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绽的白素馨串连的花环,幽香迷醉了我的晓梦。
少年时代生辰的世界与神话的疆域毗邻,充斥着颖悟与无知引发的狐疑。那里,光临的公主披着柔润的乱发,时而困睡,时而因点金棒的碰触而猝然苏醒。光阴荏苒,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的墙垣坍塌了。那绿草如茵的小径——昔日,素馨花叶摇影移,风儿低声细语,杜鹃相思的哀鸣中正午凄清苍凉,花香的无形诱惑下,蜜蜂嘤嗡翩飞——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当初少年练习的单弦琴,系上了一条条新弦。
以后,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唤我沿着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涛轰响的人海边。合适、不合适的时刻,将乐音织成的网撒向人海,有的心灵甘愿投网,有的从破网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惫不堪,沮丧闯入开拓之中,诗思被沉重的苦恼压弯。疏懒的下午,独避的蹊径上,时常出人意料地驾临天国的乐师。他们使我的服务臻于完美;为倦乏的探求送来满斟琼浆的金杯;以笑声的豪放爽朗制服忧惧;用灰烬覆盖的焦炭重新点燃胆略的火焰;把天籁揉入探索中的表达方式;点亮我熄灭了的路灯;使松驰的弦索再奏新曲;亲手给维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热烈欢迎的花环——他们的点金石的点触迄今留在我的歌声,我的诗章里。
然而生活的战场雷声隆隆,处处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有时只得放下诗琴举起号角,头顶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经受交替的胜利和失败。脚掌扎满蒺藜,受伤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凶猛的恶浪冲击我人生的船舷,企图将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诽谤的泥海。我领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嚣,也领略了情爱、友谊、悦耳的歌唱,通过滚动的热泪和嗟叹,我人生的星球进入了轨道。在历尽曲折、艰辛、冲突,已届暮年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你们簇拥在我身边,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许多题材是不完整的、零乱的、被忽略的。内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荣誉恶名,成功挫折的庞杂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们的敬慕、爱戴、宽和中栩栩呈现。你们奉献的花环,我欣然承认它是我生辰的最后面相。同时,我为你们祝福。临行的时候,愿此心灵的形象长存你们心间,而不因遗留在时代之手而感到骄傲。
尔后,人生的光影织成的一切旅历的尽头,让我怡然歇息。那无名的幽寂的去处,让各种乐器的各种曲调汇成深沉的“终极”的交响曲。
……………………
①诗人、曾担任泰戈尔的私人秘书。
②泰戈尔生日。
泥屋
我要造一间晚年住的泥屋,起名“黑牛”。日后它坍塌,似同躺下睡觉,泥土回归土壤的怀抱;旧柱昂着头抱怨,但不会和大地发生对抗;残壁裸露着骨架,但绝不允许死去的日子的幽灵在其间栖息。
我这最后一间泥屋的地基里,羼杂着我对全部情感的忘怀,羼杂着对一切过错的原谅;泥墙上杜尔巴草丛清新的馈赠,掩盖一切讽刺和言行的过激;千百个世纪嗜血的凶狠的嗥叫归于静寂。
我每天坐在屋檐下面,怀念年幼时把现在身披的这种薄毯四角结紧,盛放采撷的一把把金色花、茉莉花。二月中旬,它装的芒果花的芳香,乘南风前往看不见的远方,传递我忧伤的青春的邀请。
我爱孟加拉姑娘。在我的面前露面的姑娘,个个迷醉我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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