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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牛虻-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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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的晚些时候,琼玛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老是有人来回走动,所以她开始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棕榈树和凤尾蕉,全都种在隐藏在一排百合花及别的植物旁边的大缸里。所有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后面是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谷美景的角落。石榴树的枝干结着迟开的花蕾,垂挂在植物之间狭窄的缝隙边。
琼玛待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猜到她在什么地方,并且希望在她打起精神去应付那种要命的头痛事情之前,她能休息一会儿,清静一会儿。和暖的夜晚静悄悄的,美丽极了。但是走出闷热的房间,她感到有些凉意,于是就把那条镶边的围巾裹在头上。
很快就从阳台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将她从矇眬的睡意中吵醒过来。她退缩到阴影之中,希望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并在再次劳累她那疲惫的大脑和人说话之前,她还能争取宝贵的几分钟清静一下。脚步声停在那道屏风附近,这使她感到很恼火。随后格拉西尼夫人打住了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再喋喋不休地鼓噪。
另一个是男人的声音,极其柔和悦耳。但是甜美的音调有些美中不足,因为说起话来很是独特,含混不清地拖腔拖调。也许只是装成这样,更有可能是为了纠正口吃而养成的习惯,但是不管怎样听着都不舒服。
〃你说她是英国人吗?〃那个声音问道,〃可这是一个地道的意大利名字。什么来着——波拉?〃
〃对。她是可怜的乔万尼·波拉的遗孀,波拉约在四年前死在英国——你不记得吗?噢,我忘了——你过着这样一种漂流四方的生活,我们不能指望你知道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所有的烈士——这样的人也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叹息了一声。她在和陌生人说话时总是这样。就像是为意大利而忧伤不已的仁人志士,那副神情还带着寄宿学校女生的派头和小孩子的撒娇。
〃死在英国!〃那个声音重复道,〃那么他是避难去了?我好像有点熟悉这个名字。他和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系吗?〃
〃对。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当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还记得那起悲惨的事件吗?他在几个月后被释放出来,过了两三年以后又对他下了逮捕令,于是他就逃到了英国。后来我听说他们在那里结了婚。一段非常浪漫的恋情,但是可怜的波拉一贯都很浪漫。〃
〃你是说然后他就死在英国?〃
〃对,是死于肺病。他受不了英国那种可怕的气候。在他临死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小孩得了猩红热。很惨,是吗?我们都很喜欢亲爱的琼玛!她有点冷漠,可怜的人。你知道英国人总是这样。但是我认为是她的那些麻烦事才使她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了起来,推开石榴树的枝头。为了闲聊竟然散布她那不幸的遭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当她走进亮处时,她的脸上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啊!她在这儿呢!〃女主人大声叫道,带着令人钦佩的镇静。〃琼玛,亲爱的,我还在纳闷你躲到哪儿去了呢。费利斯·里瓦雷兹先生希望认识你。〃
〃这位说来就是牛虻了。〃琼玛想道,她带有一丝好奇看着他。他很有礼貌地朝她鞠了一躬,但是他的眼睛却在盯着她的脸庞和身段。那种目空一切的眼神在她看来锐利无比,他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你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其、其乐陶陶的角落。〃他看着那道屏风感慨地说道,〃景色真、真美啊!〃
〃对,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出来就是为了吸点新鲜的空气。〃
〃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待在屋里好像有点辜负仁慈的上帝了。〃女主人抬眼望着星星说道,(她长着好看的睫毛,所以喜欢让人看到。)〃看,先生!如果意大利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么她不就是人间天堂吗?她有着这样的花朵,这样的天空,可是竟然沦为奴隶!〃
〃而且还有这样爱国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说道,拖着柔和而又懒散的声音。
琼玛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也太放肆了,这一点当然谁也骗不过去。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夫人对赞誉的胃口。那位女人叹息一声,垂下了她的睫毛。
〃哎,先生,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大作为!也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愧为一位意大利人——谁知道呢?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履行我的社会职责。那位法国大使恳请我把他的养女介绍给所有的名流,过一会儿你一定要进去见见她。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琼玛,亲爱的,我把里瓦雷兹先生带出来欣赏我们这里的美景。我必须把他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照顾他的,并把他介绍给大家。啊!那个讨人喜欢的俄国王子来了!你们见过他吗?他们说他深受尼古拉一世的宠爱。他在某个波兰城镇担任军事指挥官,那个地名谁也叫不出来。Quellenuitmagnifique!N'est-est-pas,monprince?〃[法语:多么美好的夜晚!不是么,我的王子?]她飘然而去,滔滔不绝地对着一个粗脖子的男人说着话儿。那人的下巴堆满了肉,外套缀满了闪亮的勋章。她那悲悼〃notremal-heureusepatrie〃[法语:我们不幸的祖国]的哀哀其声夹杂着〃charmant〃[法语:魅力]和〃monprince〃[法语:我的王子],渐渐消失在阳台的那头。
琼玛静静地站在石榴树的旁边。她为那位可怜而又愚蠢的小个女人感到于心不忍,并对牛虻那种懒散的傲慢感到恼怒。他正在观察着她走去的身影,脸上流露的表情使她很生气。嘲笑这样的人显得太不大度了。
〃意大利和俄国的爱国主义走了,〃他说,随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手挽着手,因为有了对方相伴而感到大喜过望。你喜欢哪一个?〃
她略微皱起了眉头,没有回答。
〃当然了,〃他接着说道,〃这是个、个人喜好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在他们两个中间,我还是更喜欢俄国那种爱国主义——彻底。如果俄国必须依靠花朵和天空取得霸权,而不是火药和子弹,你认为'monprince'能把波兰的要塞守住多久呢?〃
〃我认为,〃她冷冷地答道,〃我们坚持我们的意见,可是不必取笑一位招待我们这些客人的女人。〃
〃噢,对!我忘、忘了在意大利这个地方,还有好客的义务。他们是一个非常好客的民族,这些意大利人。我相信澳大利亚人会发现他们的这个特点。你不坐下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那头,为她取过一把椅子,然后站在她的对面,靠在栏杆上。从窗户里照出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因而她能漫不经心地端详起这张脸来。
她感到很失望。她原本以为即使他的脸不讨人喜欢,那么她也能看到一张异乎寻常而又坚定有力的脸。但是他的外表突出之处是他倾向于身穿华丽的衣服,而且表情和态度隐含的某种傲慢决非是一种倾向。撇开这些东西,他就像是一个黑白种的混血儿,皮肤黝黑。尽管他是个瘸子,但他就像猫一样敏捷。不知为了什么,他的整个性格让人想起了一只黑色的美洲豹。因为曾被马刀砍过而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弯曲的伤疤,所以他的前额和左颊已经破了相。她已经注意到在他说话开始结巴时,他的脸部神经就会痉挛。要不是有了这些缺陷,尽管他显得有点浮躁,并且让人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他长得还是相当漂亮的。但是那绝不是一张吸引人的脸。
他很快就又开口说话,声音轻而含混。(〃要是美洲豹能够说话,并且来了兴致,那么声音就像这样。〃琼玛暗自说道,越来越生气。)
〃我听说,〃他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挺有兴趣,并为报纸撰写文章。〃
〃我写得不多,我没工夫多写。〃
〃噢,那是!我从格拉西尼夫人那里了解到你还担当别的重要工作。〃
琼玛微微扬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夫人这个傻乎乎的小个女人显然口没遮拦,对这个滑头的家伙讲了不少的话。就她自己来说,琼玛真的开始讨厌起他来。
〃我确实很忙,〃她说,态度很生硬,〃但是格拉西尼夫人过高地评价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大多无非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呃,如果我们大家都把时间用于哀悼意大利,那么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我倒是认为要是和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接近,每一个人都会出于自卫而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噢,对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完全正确,但是他们那种爱国主义实在让人感到好笑——你这就要进去吗?这儿多好!〃
〃我看我现在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
他把它拾了起来,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碧蓝而纯真,就像小溪里的勿忘我一样。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自怨自艾地说道,〃因为我愚弄了彩绘的蜡像娃娃。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你这么问我,那么我就要说一句。我认为那样嘲笑智力低下的人不够大度,而且——呃——这是怯懦之举,就像嘲笑一个瘸子或者——〃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很痛苦。他的身子直往后缩,并且看了一眼他的跛脚和残手。但他很快就又镇静了下来,哈哈大笑。
〃这样比较有失公正,夫人。我们这些瘸子并不当着别人的面来炫耀我们的缺陷,可她却炫耀她的愚昧。至少我们可以相信畸形的腰部要比畸形的行为更让人觉得不快。这儿有个台阶,挽住我的胳膊好吗?〃
她感到有些窘迫,默不做声,重又走进了屋里。她没有想到他是那么敏感,因而完全不知所措。
他直接打开了那间宽敞的接待室的门,她意识到自己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看上去大多数的男士都在生气,有些人坐卧不安。他们全都聚在屋子的一头。主人肯定也在生气,但却引而不发,坐在那儿调整着他的眼镜。
有一小部分来客站在屋子一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似乎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对于大多数客人来说,他们觉得是受到了侮辱。格拉西尼夫人本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在搔首弄姿,一边摇着她的扇子,一边在和荷兰使馆的秘书聊天。那位秘书眉开眼笑,坐在那里听着。
琼玛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随即转过身来,看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了众人的不安表情。他扫了一眼幸而没有觉察的女主人,然后又看了一眼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他的眼里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种恶毒的得意神情。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打着一个虚假的旗号带来了他的情妇,除了格拉西尼夫人谁也没有骗过。
那位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周围是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骑兵军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有着东方的艳丽。她的身上还佩带着众多的饰物。她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一只热带的小鸟,混在麻雀和椋鸟中间。她自己也好像觉得格格不入,于是便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傲然怒视那些生气的女士。她看到牛虻伴同琼玛走进屋里,随即跳了起来朝他走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法语错误百出。
〃里瓦雷兹先生,我一直都在到处找你呢!萨利季科夫伯爵想要知道你在明天晚上能否去他的别墅。那儿有个舞会。〃
〃对不起,我不能去。就是我去了,我也跳不了舞。波拉夫人,请容许我给你介绍一下绮达·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姑娘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看了琼玛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确实是够漂亮的,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动人、野性和愚鲁的美丽。她的姿态十分和谐自如,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但是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乏同情心,几乎有些残酷。跟牛虻在一起,琼玛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这位吉卜赛女郎来到跟前以后,她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过了一会儿,主人走了过来。他请求波拉夫人帮他招待另外一间屋里的一些来客,她随即表示同意,奇怪的是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呃,夫人,你对牛虻有什么看法?〃深夜乘车返回佛罗伦萨时,马尔蒂尼问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那位可怜的小个女人,你见过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你是说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吗?〃
〃他骗她说那位姑娘将会名噪一时,为了一位名人,格拉西尼夫人什么事儿都会愿意做的。〃
〃我认为这样做有欠公平,不仁不义。这样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妇处境尴尬,而且就是对于那位姑娘来说也是残忍的。我相信她也感到不大痛快。〃
〃你和他谈过话,是吗?你认为他怎么样?〃
〃噢,塞萨雷,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令人厌倦的人,简直可怕极了。一起待了十分钟,他就让我感到头疼。他就像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原来就认为你不会喜欢他的。说句实话,我也不喜欢他。这人就像鳗鱼一样滑,我信不过他。〃
第二部——第三章
    牛虻住在罗马城墙的外边,就在绮达的寓所附近。他显然有点像是一位西巴列人。尽管房间没有什么显得特别奢侈的东西,但是细小之处却有浮华的倾向,物什的摆放极尽典雅,直让加利和里卡尔多感到意外。他们原本以为一个生活在亚马逊荒野之中的人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所以看见纤尘不染的领带和一排排的皮靴,以及总是摆在写字台上的鲜花,他们很纳闷。总的来说他们处得挺好。他对每个人都殷勤友好,特别是对这里的玛志尼党的成员。对琼玛则是例外,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喜欢她,老是躲着她,因此就引起了马尔蒂尼的强烈反感。从一开始,这两个人之间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们的气质水火不容,彼此之间只有憎恨。在马尔蒂尼那一方面,这种情感很快就变成了仇恨。
〃我并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有一天他对琼玛说,神情有些委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那么对待你,这就叫我无法容忍。如果不是怕这事在党内闹得沸沸扬扬,让人说我们先是把他请来,然后又和他大吵一通,我就要让他对此作出说明。〃
〃别去管他,塞萨雷。没什么大不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有我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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