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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性的枷锁-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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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威尔金森小姐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和蔼可亲。她几乎只跟他一个人交谈,并且不断就某些问题征求菲利普的意见,这种做法自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她还故意逗他发笑,而菲利普对那些使自己感到有趣的人,一向无法拒之于门外:他颇有几分口才,能时而说几句高雅风趣的妙语,现在碰上了一位知音者,怎么能不叫他喜上心头呢。牧师和凯里太太都没一点幽默感,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引他们开颜展笑。菲利普渐渐同威尔金森小姐厮混熟了,他不再感到拘泥羞涩,而且渐渐喜欢起她来了:他发觉她的法国腔别有风味;在医生家的游园会上,她打扮得比谁都漂亮,穿一身蓝底大白点子的印花绸裙衫,单凭这一点,就足已使菲利普心荡神移。
“我敢肯定,他们准会认为你有失身分,”他笑着对她说。
“让人们看作放荡的野女人,本是我平生夙愿,”她回答说。
有一天,菲利普趁威尔金森小姐呆在自己房里的当儿,问路易莎伯母她有多大了。
“哎哟,亲爱的,你万万不可打听一位姑娘的年龄。不过一点是肯定的,你要和她结婚,那她年纪可嫌太大啦。”
牧师肥胖的脸膛上,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她可不是个黄毛丫头吧,路易莎,”他说。“我们在林肯郡的那阵儿,她就差不多已是个大姑娘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背后还拖着根大辫子呢。”
“那时她也许还不满十岁吧,”菲利普说。
“不止十岁了,”路易莎伯母说。
“我想那时候她快二十了吧,”牧师说。
“哦,不,威廉,至多不过十六七岁。”
“那她早已三十出头罗,”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来,嘴里还哼着支本杰明·戈达德的曲子。她戴着帽子,因为已经约好菲利普一块儿去散步;她伸出手来,让菲利普给她扣好手套的钮扣。他并不精于此道,动作笨拙。他虽有几分尴尬,却自觉显示了骑士风度。他们俩现在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十分投机;这会儿他们信步闲逛,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她给他讲在柏林的所见所闻,而他则告诉她这一年在海德堡的生活情形。过去似乎是无足轻重的琐事,现在谈起来却增添了新的趣味。他描述了欧林太太寓所内的房客以及海沃德和维克斯之间的那几次谈话。当时似乎对他影响至深,此刻他却略加歪曲,使两位当事人显得荒唐可笑。听到威尔金森小姐的笑声,菲利普颇感得意。
“你真让人害怕,”她说,“你的舌头好厉害。”
接着,她又打趣地问他在海德堡时可有过什么艳遇。菲利普不假思索直言相告:福分太浅,一事无成。但威尔金森小姐就是不相信。
“你嘴巴真紧!”她又说,“在你这种年纪,怎么可能呢?一
菲利普双颊刷地红了,哈哈一笑。
“啊,你打听的事未免多了点,”他说。
“哈哈,我说嘛,”威尔金森小姐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瞧你脸都红啦。”
说来好不叫人得意,她竟会认为自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为了让她相信自已确实有种种风流事儿要隐瞒,他赶忙变换话题。他只怨自己从来没谈过情,说过爱。实在没有机缘哪。
威尔金森小姐时乖命蹇,怨天尤人。她怨恨自己不得不自谋生计糊口,她在菲利普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原可以从她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哪知这个叔父意跟他的厨娘结了婚,把遗嘱改了。言谈之中,她暗暗示自己家境曾相当阔绰,她将当年在林肯郡野游有马可策、出门有车代步的宽裕生活,同目前寄人篱下的潦倒处境作了对比。事后菲利普对路易莎伯母提起此事时,路易莎伯母的话却使他有点迷惑不解。她告诉菲利普,当年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充其量也只有一匹小驹和一辆寒伧单马马车;至于那个阔叔父,路易莎伯母倒确实听人说起过,但他不仅结过婚,而且在埃米莉①出世前就有了孩子,所以埃米莉压根儿没希望得到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眼下在柏林工作,她把那儿说得一无是处。她抱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不堪,不无痛苦地将它同巴黎的五光十色作了对比。她在巴黎呆过好几年,但没说清究竟呆了几年。她在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师家里当家庭教师,女主人是个有钱的犹太人。在那儿,她有幸遇到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名流的名字,听得菲利普晕头转向。法兰西喜剧院的几位演员是她主人家的常客。吃饭时,科克兰②就坐在她身边,他对她说,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外国人能说这么一口纯粹、流利的法国话。阿尔方斯·都德③也来过,曾给她一本《萨福④诗选》。他原答应把她的芳名写在书上,可她后来忘记提醒他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仍把这本书当宝贝似地保存在手边,她愿意借给菲利普一阅。还有那位莫泊桑。威尔金森小姐提到他时格格一笑,意味深长地瞅着菲利普。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讲到过莫泊桑,因而此人的名声菲利普也略有所闻。
①即威尔金森小姐。
②科克兰(1841…1909):法国名演员。
③都德(1840…1891):法国小说家。
④古希腊抒情女诗人。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冒到喉咙口时似乎在那儿哽住了,可毕竟还是吐了出来。现在他挺喜欢威尔金森小姐,同她闲聊时,心里止不住阵阵激动,可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瞧你问的!一她叫了起来。”可怜的居伊①,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向她求爱的。他这个脾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①莫泊桑的名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满怀柔情地回忆着往事。
“他可是个迷人的男子啊,”她低声嘟哝。
只有阅历比菲利普深些的人,才能从她的话里猜测出那种可能有的邂道场面:那位著名作家应邀前来赴家庭便宴,女教师带着两个身材修长的女学生,彬彬有礼地走了进来:主人向客人介绍:
“Notre Melle Anglaise.”①
①法语,我们的英国小姐。
“Mademoiselle.”①
①法语,小姐。
席间,名作家同男女主人谈大说地,那位Melle Anglaise默默地坐在一旁。
可是她的那番话,却在菲利普的头脑里唤起远为罗曼蒂克的奇思遐想。
“快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他激动地说。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这句说的倒是实话,可眉宇间的那副神气却似乎在说:哪怕写上三厚本也写不尽其中的艳史佳话呢。“你可不该这么刨根问底呀。”
她开始议论起巴黎来。她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和奇花异木。条条马路都优美雅致,而爱丽舍田园大街①上的树丛林苑,更是别具一格。他们俩这会儿坐在公路边的栅栏梯瞪上,威尔金森小姐望着面前那几棵挺拔的榆树,目光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有那儿的剧院,其节目之瑰丽多彩,演技之精湛高超,均是无与伦比的。她学生的母亲,福约太太,要去成衣铺试衣时,常由她陪同前往。
①横贯巴黎市中心的林荫大道,又译作“香榭丽舍”。
“哦,做人没钱花,真是活受罪!”她大声嚷嚷。“那些个漂亮时装!只有巴黎人才懂得穿衣打扮,而我呢,却买不起!可怜的福约太太,身段太差劲了。有时候成衣匠在我耳边轻声嘀咕:“唉,小姐,要是她能有您这样的身段就好啦!”
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体态丰满,而且她本人也颇为之自豪。
“英国的男人够蠢的,只看重脸蛋长相。法国人才是个懂得爱情的民族,他们知道身段远比相貌重要。”
菲利普以前从不留神这种事儿,现在可注意到了威尔金森小姐脚脖子又粗又难看。他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应该去法国。你干吗不去巴黎住上一年。你可以把法语学到手,这样会使你变得deniaiser①”
①法语,老练些。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狡黠地抿嘴一笑。
“这你可得去查查词典罗。英国男人不懂如何对待女人,他们羞羞答答的。男子汉还羞羞答答,多可笑。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在恭维女人的漂亮迷人时,也免不了显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感到自己愚蠢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希望自己别这么拘谨。说真的,这时要是能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献一点儿殷勤,那该多快人心意。可惜他搜索枯肠,就是掏不出半句来;等到他真的想到了,却又怕说出口会出洋相。
一哦,那时我爱上了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却不得不去柏林。福约家的女儿后来相继出嫁,我没法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一时又找不到事干,而柏林倒有个位置,就是我眼下干的这个差使。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答应了下来。我在布里达街有个小套间,是在cinouieme①那儿实在毫无体面可言。布里达街的情形你县知道的——cesdames②,是吧。“
①法语,第五。此处指五楼。
②法语,那些个女人。
菲利普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他生怕她会笑向己少不更事。
不过我也不在乎。je suis libre。n‘estcepas①”她很喜欢插句把法语,而她法语也确实说得不错。“我在那儿还有过一段奇遇呢。”
①法语,我这个人很开明,是吗?
她蓦地收住话头,菲利普催她往下说。
“你也不肯把自己在海德堡的奇遇讲给我听嘛,”她说。
“实在太平淡无奇啦,”菲利普辩解说。
“假如凯里太太知道我们在一起谈这种事儿,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呢。”
“你想我怎么会去告诉她呢?”
“你能保证不说?”
他作了保证之后,她就开始说:她接上房间里住了个学美术的学生,他——但她又突然改变话题。
“你干吗不去学美术?你画得挺不错呢。”
“差得远呐。”
“这得由别人来评判。Je m’y connais①,我相信你具有大画家的气质。”
①法语,就我来说。
“要是我突然跑去对威廉大伯说我要去巴黎学美术,他的那副嘴脸够你瞧的!”
“你总不见得现在还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吧。”
“你存心在卖关子哪,还是请你把刚才的事说下去吧。”
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继续说她的故事。有几次,她在楼梯上同那个学美术的学生交臂而过,而她并没怎么特别去留意他,只看到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他还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是他写的。信上说他几个月来一直对她暗中敬慕,他故意站在楼梯旁等她走过。哦,信写得委婉动人!她当然没回信罗。不过,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受人奉承?第二天,又送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妙极了,热情洋溢,感人至深。后来,她在楼梯上同他再次相遇时,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每天都有信来,信中恳求与她相会。他说他晚上来,vers neuf heures①,她不知如何是好。这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他或许会不断拉铃,而她决不会去开门;然而就在她等待铃声了当作响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她自己进屋时忘了把门关上。
①法语,大约九点左右。
“C‘etait une fatslite.”①
①法语,这是命中注定的嘛。
“后来呢?”菲利普追问道。
“故事到此结束啦,”她回答说,同时伴随着一串格格的笑声。
菲利普半晌没言语。他心儿突突直跳,心田里似乎涌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感情的波澜。他眼前浮现出那条黑洞洞的楼梯,还有那一幕又一幕邂逅相遇的情景。他钦佩写信人的胆量——哦,他可永远不敢那么胆大妄为——还佩服他竟那么悄没声儿,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才是风流韵事的精华所在。
“他长得怎么样?”
“哦,长得挺帅。Charmant garcon。①”
①法语,迷人的小伙子。
“你现在还同他往来吗?”
菲利普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他待我讲透了,男人嘛,全是一丘之貉。你们全是没良心的,没一个好货。”
“这一点我可没有体会,”菲利普不无困窘地说。
“让我们回家去吧,”威尔金森小姐说。
33
菲利普没法把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事从脑子里排除开去。尽管她讲到紧要处戛然收住话头,但意思还是够清楚的,他不免有点震惊。这种事对已婚女子来说当然无所谓,他读过不少法国小说,知道这类苟且事在法国确实可谓司空见惯。然而,威尔金森小姐是个英国女子,还未结婚,况且她的父亲又是个牧师。接着他一转念,说不定那个学美术的学生既不是她的第一个,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呐,想到这儿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从未打这方面去体察威尔金森小姐,居然有人向她求爱,简直不可思议。他由于天真单纯,并不怀疑她自述的真实性,就像从不怀疑书里的内容一样;令他气恼的倒是,为什么这种奇妙的事儿从来轮不到自己头上。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执意要他讲讲在海德堡的艳遇而他竟无可奉告,那该多丢人。他固然也有一套臆造杜撰的本事,然而他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沾花惹草的老手,那就很难说了。女子的直觉十分敏锐,菲利普看到书本上是这么说的,她也许一眼就识破他是在撒谎。他想到她也许会掩面窃笑他,不由羞得面红耳赤。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懒洋洋地唱着。她唱的是马赛耐特、本杰明·戈达特和奥古斯塔·霍姆斯谱写的歌曲,不过这些曲子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他俩就这样厮守在钢琴旁边,一连消磨上好几个钟头。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生就一副歌喉,执意要他试试嗓音。她夸他有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一上来,他出于惯有的腼腆谢绝了。但她再三坚持,于是,每天早餐以后凑着空就教他一小时。她颇有当教师的天赋,无疑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她教授有方,要求严格。讲课时,虽然仍带着一口浓厚的法国腔,但那种软绵绵的嗲劲却一扫而尽。自始至终没有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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