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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阳之塔-第6章

小说: 太阳之塔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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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抵达对方指定的废弃大楼,眼前所见的景象与我的想像几乎完全相同。我相当惊讶。我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处所,居然离我这么近。这个建筑物的正面玄关已经被钉上木板,旁边长满了杂草,看起来相当脏乱。我抬头看,破烂的纸箱挨着玻璃窗放着,窗上的玻璃处处碎裂。感觉有点阴森,活像随时会有阴魂突然从阴暗的窗户出现,对着我微笑,而我却不假思索地对它挥手。

废弃大楼的右边,是一栋楼高两层、古旧的公寓。我窥探了一下这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间隙,的确是有一条最多就容一个人通过的巷子。我踏着地上因为吸入雨水而膨胀的杂志以及沾满泥巴的机械零件,往内走了进去。

巷子里虽然有点暗,不过走出巷子,就是明亮的庭院。

这应该是废弃大楼的中庭吧,往西看去有三面都被荒废的建筑物所包围,杂草丛生,掩盖住的范围扩及整片地面。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个男人低着头,软弱无力地蹲在那里,一名女子从正面二楼朝着那个蹲在中庭的可怜男人丢掷蜜柑,蜜柑有如雨点一般落下,一个蜜柑打到男人的头上弹开,滚到我的脚边。我抱着寿司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广场的角落站着几个男男女女,几个人的手上还拿着相当复古的摄影机。其中一位女性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微笑着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麻烦你了——”她说。

“这是在拍电影吗?”我问她。

“是啊。你等一下。”

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说:“学长,寿司来了。”

一脸傲慢、双手抱胸,看着演员们动作的男人转过头来。

我见过这个男人。他就是几天前,在水尾小姐的大厦前面,对我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叫警察”的男人。他那寒酸的胡子,实在令人难忘。

我们都注意到对方。一瞬间,轻蔑的视线彼此交错,随即又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付钱给他。”他说,然后拿了几张千元钞给那位女性就走开了。他板着脸,皱着眉头,在一本举起来像是剧本的东西上振笔疾书,摆出一副正沉浸在高尚的艺术活动中,对寿司什么的无暇理会的派头。把钱交给我然后拿走寿司的那位女性相当明朗亲切,不过,在那人把钱交给她的时候,我看出她打从心底对他的崇拜。真是悲哀啊,我想。崇拜那种无聊的男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很想对她说,尊敬我还比较好,不过,我不可以忘记谦虚之心。“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我故意回应得欣然响亮,然后离开了那栋废弃大楼。

我骑机车回到店里,想着那家伙摆那个傲慢架子制作的电影。那种电影一定是故弄玄虚,再搭上不相称的廉价幻想,我看那整个故事应该没什么意义,就跟流过木屋町的高濑川一样,是一部底蕴浅薄的电影。我一定会这样修理他:拍出这种电影,你是想成为铃木清顺还是寺山修司(注:二者皆为日本知名大导演。铃木清顺{1923年~},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寺山修司{1935~1983年},亦是知名诗人及剧作家,代表作《死在田园》。)啊?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再补充一点,铃木清顺、寺山修司都不是笨蛋。但是,如果成不了铃木清顺、寺山修司,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会被当成傻瓜。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搞错的!

“怎么样?”

我回到店里以后,店长问我。

我的右颊上浮起一丝苦笑,然后摇了摇头。



巴尔扎克那庞大的作品,可说是自咖啡的大河当中而生。他喝的咖啡之大量,由此可见一斑。不知道谁说过,他似乎是喝了五万多杯咖啡。他到哪里去都带着咖啡壶,自己煮好咖啡之后马上喝掉。听说那个咖啡是由波本、摩卡、马蒂尼克三种咖啡豆混成的绝佳混合豆,比例如何,我不晓得,如果能够大口喝下那种咖啡,我应该就能写出有如怒涛一般的杰作,然后身陷在借贷的泥沼当中大口喘气吧!

我一天要煮四五杯咖啡喝。虽然不像那些行家可以自己开发出独立的混合口味。不过对我来说,在超市里买咖啡真的太无趣了。我会在银阁寺附近找到的某家小咖啡店磨豆子,回家的时候,再顺便买大文字烧(注:指红豆饼。)——这是我小小的乐趣之一。

那家店约二叠榻榻米大,总共只有一个面对街道的柜台、一名身材纤瘦的大姐在那里负责看店。虽然是美人,但她身上时常打着哆嗦,感觉精神似乎颇为衰弱。

她不喜欢与人接触。只有在将咖啡豆咔啦咔啦倒进机器里加工的时候,她才能够安心。从几个月前开始,光只是咖啡豆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她的目标愈来愈大。没过多久,她每晚都会抓来几只柔软的小动物,一边让它们发出哀嚎声,一边把它们化做粉尘,每天晚上她的脸都会因此而浮起欢喜的微笑。

我会在店门前一边随意地狂想,一边也跟着哆嗦哆嗦。就在我哆嗦哆嗦的同时,咖啡也跟着磨好了。她把咖啡交给我,然后温柔地递给我几颗牛奶糖。我微笑着接过,一边在心里开着玩笑。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被她用几颗牛奶糖拐了,然后被倒进机器磨成粉。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乐在这样与她充满了秘密幻想的相逢当中。

那一天的傍晚,我因为与“那个男人”不期而遇,心情大受影响,感觉心里头就像是扎了一根刺。为了平抚情绪,我决定要出门买咖啡。只不过才两个星期没去,那家小小的咖啡店居然已经不见了,由另外一家店顶下了原址!

虽说荣枯兴衰乃世间之常,不过,人世间的惊涛骇浪,即使是那个纤细的大姐所开的小店也一样会被压垮。那个姐姐什么坏事都没做,不过就是欲望走错了方向,磨碎了几只小动物而已嘛,这么一来,我要到哪里去买咖啡啊?我不可能再找到像是由这样精神纤细脆弱、喜好磨碎的姐姐所经营的咖啡店了。北白川天神是看错天罚簿上的记载了吗?在这样艰困的环境下,我依然优雅地过着我的隐居生活,但神却连这小小的乐趣,都要从我的手上夺走!

我走到店门口,窥视着那家新店——店里摆放陈设的都是进口食品。“滚!这个崇拜舶来品的时代!”我想要这么放声大喊,不过真正让我吓破胆的,却是在罐头与瓶装食物包围下看店的海老塚学长。

我转过身,狼狈不堪地想要逃走。在这时,我记起了曾经与学长起过的种种争执。

啊啊,海老塚学长。

“居然还活着!”我在心里想着。



海老塚学长早我一年进入我们所属的体育社团。

从我进入这个社团开始,我与他之间,就隔着一道有如日本海沟一般的鸿沟,再怎么样我都没能跨得过去。他是那种立志成为男人中的男人,热血汹涌澎湃到毫无意义可言的典型。如果他加入某个对话圈,气温当场就会升高五度。像我这样的人,当然跟他那种热力四射到酷热的人合不来。那时,饰磨还在社团里。海老塚学长总是以一种轻蔑的视线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同样也很瞧不起这个学长。

那种古老的,热力四射到酷热的“男性美学”,就是学长的全部吧!那种世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提起来就让人觉得要好好珍惜的传统美德。但是学长却小心翼翼收集着那些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去哪里捡来的所谓的男性美学的断简残编,并试图借此谋求自我的肯定。在我们这些理性的人类眼里,那很明显是相当变态的行为。

首先,在学长的世界里,不大口喝酒的不是男人。对学长来说,不能喝酒的人微不足道。聚会的时候,我们非得左右来回逃窜,绝对不能让学长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而井户那家伙,就像是生在衰星之下一样,常常被学长注意到。为了要躲开学长,他甚至会把自己关在厕所不出来。有好几次,我们在鸭川的三角洲聚会时,我都想把学长一脚踢进鸭川去。不会喝酒啊什么的说词,对学长来说都是耳边风,他就像战车一样,一个个把那些不喝酒的人碾压过去。对那些正派的饮酒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难得可以喝酒,硬逼不喝的人喝,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高藪常常一边抱着一公升装的酒瓶,一边这样说。

其次,就是他对辛辣食物的坚持。对学长来说,不能吃辣的人微不足道。不管吃拉面或咖喱,海老塚学长都坚持要吃重辣口味。饰磨很厌恶学长对于重辣的坚持,他说:“辣味会使舌头的细胞死亡,硬要让我可爱的细胞们发出临终的惨叫,这种事再低级不过。”我们都很希望学长的胃哪一天会开出一个无法修复的大洞。他若只是喜欢重辣而已,我们也不会多讲什么。但对学长而言,他的美学是“男子汉一定要吃重辣”,为了要完成这样的美学,就算想要龇牙咧嘴吸气,也一定要忍下来,再继续把食物往嘴里塞,那实在是很难看。对那些正派的嗜辣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

学长对烟瘾也有他的坚持。他一定要在一瞬间,把大量的高浓度的香烟抽进肺里。对学长来说,抽有滤嘴的淡烟的人微不足道。所以他总是炫耀似的抽着没有滤嘴的香烟。虽然我也喜欢香烟,但是我不会故意去抽那种味道厚重的香烟来炫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学长的作法是对吸烟文化的一种亵渎。

除了这些之外,学长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美学,他被那些美学束缚住,所以每天都很愤怒地过日子。

学长很崇拜坂本龙马(注:日本近代著名政治家,日本幕府时期的土佐藩乡士。其所提出的“船中八策”奠定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方向与基础。除此,龙马亦对日本海军的创建有着显著的贡献。)。他常常大言“人生于世要有所作为”,却又明明什么都没做。坂本龙马或许很了不起,但不代表崇拜坂本龙马的人也同样了不起。我们时常看着学长以“龙马祭”之名挥舞着仿刀(注:指模造刀,也就是假刀,一般由锌锡合金制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感到一股悲愤与悲哀。从大二下学期开始看着这样的学长,总能让我感觉到些许自虐的快感,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敬爱他。

虽说直到大三的那个初夏来临前,时间照理会如此顺利往前推移。但随着水尾小姐此时加入社团,我与学长之间,也发生了想像不到的扭曲的争执。



饰磨曾这样说过。

“想像一下,这里有一个翠绿的牧场,栅栏围成一圈,里头养了很多羊。这些羊里,有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悠闲地吃着草,在那里晃来晃去,这些羊是最幸福的;有的羊满脑子都想着我真的是羊吗是羊吧我不是羊吧,这些家伙非常不安也非常茫然,他们总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有些家伙只是踏出了栅栏外一步,随即又急急忙忙回到栅栏里,一边得意地吹嘘‘我啊,其实可是出过这个栅栏懂得唷’。有些家伙听到他们吹嘘,竟也感动得要命;有些羊出了栅栏,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而在这么多羊之中,有个家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羊,因为恐惧的关系,并不想走出栅栏之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很幸福。乍看之下,这家伙跟其他的羊没什么两样,仔细观察,这只羊总是很沉默,总是拉出奇异形状的大便。的确,就只是单纯的大便而已。不过形状真的很奇怪,即便是这样,那还是大便。然后,那只羊,就是我。”



饰磨喜欢看起来柔弱的女性,也喜欢坚强的女性。

不过,他向来秉持禁欲主义,只农药能够站在旁边看着她就满足了。他的脑海里有一张可携式地图,诸如中央餐厅的收银员有田小姐,肯德基的三田村小姐,浸信眼科诊所的仁川医生等等,这些他所注目的女性的住处,完全绘制在那张地图上。对总是泡在判例与法理当中过日子的他来说,那是他重要的喘息时间。

他虽然迷恋某个在他家附近打工的法学部女生,但当那个女生和他在超市与法学部错身而过时,她似乎注意到了饰磨热情的视线,“当她看到我的时候,会很明显地警戒起来”,饰磨是这样说的。最近在街上遇见她,对饰来说已经不是喜悦,而是惧怕。虽说饰磨因为不断地陷入这样毫无进展的事态而致使自己进退维谷,但我还是认为,只有他,能够胜任我们的指导者。

那一天的报告,在北白川的肯德基进行。饰磨深感兴趣的三田村小姐就在那里打工。我进到店里,向柜台后的她微笑,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肯德基已经开始接受圣诞节享用鸡肉大餐的相关预约。

饰磨板着脸,把厚厚的法律书摊在桌上。整间店里流泻着圣诞节的音乐,虽说像是一个温暖的冬天、重要的人、一家团圆或与恋人共度的夜晚等等的幸福都能在这里预约,但这个地方同样的,浓密地弥漫着充满欺瞒和对我们加以责备的言语。饰磨说:“这简直就是拷问。”虽然换个地方就没事了,但他铁了心,坚决不屈服于圣诞法西斯主义之下。他孤独地日夜奋战,也因为如此这般勉强自己,所以圣诞节当天,他就退了热度,整个人睡到翻过去。我很担心他的身体。

“三田村小姐,好像又更瘦了喔。”

我看着在柜台内侧来回忙碌的三田村小姐,一边说道。

“她好像被欺负得很惨。”

“是啊,似乎一天比一天严重。”

“都是她继父不好。她的母亲也是,难道都不能帮帮她吗?”

“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真可怜。”

“真是的,太过分了。”

我们的思绪在三田村小姐身上驰骋。我们痛骂她那个据说是踢美式足球的虐待狂男友,发泄对她那可疑继父的愤怒。

三田村小姐为了要支撑家计,日日夜夜拼命工作。结果就在半年前,她从大学退学了。就算是这样,她的继父也依然不认真工作,只会喝得烂醉,有什么不愉快就出手打人,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那个家,而是与母亲一起支撑家计。她的继父不仅会使用暴力,甚至会对这个继女出手。还有她那个纠缠不清的男友,不止体格壮硕,为了一逞他那粗野、变态的兽欲,他甚至会到处追着三田村小姐跑。事实上,这个男人也不是与我们完全无关。饰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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