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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暗店街-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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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沿着长廊走着,穿过冷冷清清的大厅。
   我追上了他。
   “您是瓦尔多·布朗特先生吗?……我想同您谈一谈。”
   “谈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他的目光象是那种被围捕的野兽的目光。
   “谈谈您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名叫嘉的女人。就是嘉·奥尔罗夫……”
   他钉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
   “嘉……”
   他眨着眼,好象脸部被一束探照灯的光线直射着似的。
   “您……认识……嘉吗?”
   “不认识。”
   我们走出饭店。一长队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颜色刺眼的晚礼服——绿色或天蓝色缎子的长外衣和石榴红的小礼服,正在等候出租汽车。
   “我真不想打扰您……”
   “哪里的话,”他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气对我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人提到嘉了……但是您是谁呢?”
   “她的一个表兄弟……我希望能够知道她的一些详细情况……”
   “详细情况?”
   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您要我对您讲些什么呢?”
   我们走上一条紧贴着饭店,通向塞纳河的小街。
   “我得回家了,”他对我说。
   “我陪您走。”
   “这么说,您真的是嘉的一个表兄弟了?”
   “是的。我们希望知道她在我们家里的有关情况。”
   “她很久前就去世了。”
   “这我知道。”
   他走得飞快,我吃力地跟着,竭力同他并排走着。我们来到了布朗利码头。 
  “我住在对面,”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指着塞纳河的对岸。
   我们一起走上比尔…哈基姆桥。
   “我没法给您提供很多情况,”他对我说,“我认识嘉是在很久以前。”
   他放慢脚步,似乎感到安全有了保障了。在那以前,他一直走得飞快,这可能是因为他怀疑后面有人盯梢,或者是为了要把我甩掉。
   “我以前并不知道嘉还有亲属,”他对我说。
   “有……有……吉奥尔吉亚奇方面的……”
   “您说什么?”
   “吉奥尔吉亚奇系的……她的外祖父姓吉奥尔吉亚奇吉……”
   “原来是达样……”
   他停下来,倚靠在大桥的石栏杆上。我可不敢象他那样做,因为我会头晕的。于是,我就在他的面前站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
   “您知道……知道我曾和她结过婚吗……”
   “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
   “在一些旧的证件上,那是这样写的。”
   “那时,我们一起进了纽约的一家夜总会……我弹钢琴……她之所以向我求婚,那只是因为她想留在美国,怕移民局找她的麻烦……”
   他回忆起这段往事,不禁摇起头来。
   “她是一个古怪的姑娘。以后,她经常和吕基·吕西亚诺来往……她是在到掌岛①的娱乐场以后认识他的……”
   “吕西亚诺?”
   “是的,是的,是吕西亚诺……当他在阿肯色州⑨被捕的时候,她正和他在一块儿呢……后来,她遇到一个法国人,我知道她就是和他一起来法国的……”
   他眼睛一亮,对我笑了。
   “我很高兴,先生,能够一道叙叙旧,谈谈嘉的情况……”


________________
   ①即我国西沙群岛的广金岛。
________________
   ②美国州名。


   一辆地铁从我们上方经过,向塞纳河右岸的方向驶去。接着又是一辆,奔往相反的方向,它们那轰轰隆隆的响声,盖过了布朗特说话的声音。我只是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看出,他是在对我说话。
   “……她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一个姑娘……”
   这是我所抓住的、仅有的片言只语,我感到很气馁。深更半夜,我同一个我以前所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座桥的中央,试图从他嘴里弄到一些情况,以便了解我自己。然而,什么都让地铁的声音给吞没了。
   “我们再往前走一阵怎么样?”
   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以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也许,他已经好久没有想到这个嘉·奥尔罗夫了,因而一旦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全部翻腾上求,它们就象一阵海风似地吹得他晕头转向。他倚靠着桥栏杆,伫立在那里。
   “您真的不愿彦我们再朝前走一阵吗?”
   “您认识系吗?您遇见过她吗?”
   “没有。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才想知道些详细情况。”
   “她是个金发女子……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但很特别……怎么跟您说呢?她的头发是灰……黄色的……”
   一个灰黄头发的女子。也许,她在我的生活中还可能起过重要的作用呢。我应该好好看看她的照片。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的。至少,它会给我提供一条更为明确的线索。我能够找到他,找到这个瓦尔多·布朗特,已经算是走运的了。
   我挽起他的胳膊,因为我们不能总老站在桥上不走呀。我们顺着帕西码头向前走去。
   “后来您在法国又见到过她吗?”我问他。
   “没有。我到法国时,她已经死了。她是自杀身死……”
   “为什么自杀?”
   “她以前常对我说,她担忧人老珠黄……”
   “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那是在她和吕西亚诺分手又遇上那个法国人的时候。那阵子我们见过几次面……”
   “您认识那个,那个法国入吗?”
   “不认识。她对我说她之所以将要和他结婚为的是取得法国国籍……取得一个国家的国籍,这是个一直萦绕在她脑际的念头……”
   “可是在那以前,你们已经离婚了吗?”
   “当然离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只维持了六个月……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使得要把她驱逐出美国的移民当局平息下来……”
   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抓住他所说的线索,特别是他的声音又非常低哑。
   “她动身到法国……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直到后来,我得悉她……她已经自杀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一位美国朋友说的,他以前认识嘉,那时正在巴黎。他绘我寄来一小块剪报……”
   “您还保存着吗?”
   “是的。它就在我家里,放在一个抽屉里。”
   这时,我们走到了特罗卡戴罗花园。那里,灯光映照着喷泉,人群川流不息。旅游者们聚集在喷泉前面和迪埃纳桥上。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但天气暖和,树木还没有落叶,大可同春天的一个周末之夜相媲美呢!
   “我住的地方.还要再过去一段路……”
   我们越过几个花园,踏上了纽约林荫大道。在那里,在树荫下的码头上,我产生了一种有如梦幻的、不快的感觉。我仿佛已经不在人世,此刻也许只是一个飘浮在周末暖和空气中的幽灵而已。为什么还要重新联络上已经断了的线索,和寻找那些同我隔绝已久的往事的片断呢?我很难相信在我身旁走着的这个胖胖的、蓄着小胡子的男子,是个真实的人。
   “真奇怪,我忽然想起嘉在美国认识的那个法国人的姓来了……”
   “他姓什么?”我问,声音都颤抖了。
   “奥瓦尔……这是他的姓……不是他的名字……请等一等……奥瓦尔,还叫什么来着?……”
   我停了步,俯身问他:
   “奥瓦尔,还叫什么?……”
   “德……德……德·吕兹。吕……兹……奥瓦尔·德·吕兹……奥瓦尔·德·吕兹……这个姓当时就给我很深的印象……一半是英国人的……一半是法国人的……或者是西斑牙人的……”
   “他的名字呢?”
   “这个……”
   他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您不知道他相貌上有何特征吗?”
   “不知道。”
   我给他看了那张照片。照片上,嘉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我——我相信那确是我自己——在一起。
   “那么那个典瓦尔·德·吕兹,他干的是什么职业呢?”
   “嘉告诉我他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他什么也不干。”
   他微微一笑。
   “不对……也干事的……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好莱坞呆过很久……嘉对我说过他那时在那里是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他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是的……在吉尔伯特晚年的时候……”
   无数的汽车在纽约林荫大道上疾驰,但却听不到它们发动机的响声,这更增强了我所体会到的梦幻感。汽车屏声息气、畅通无阻地飞奔着,就好象在平静的水面上滑行一样。我们来到了通向德拉尔马桥的步行桥边。奥瓦尔·德·吕兹。有可能这就是我的姓。奥瓦尔·德·吕兹。是的,这些音节使我想起了某种东西,它就象月亮光照在一种物体上,然后又反射回来那样不可捉摸。如果我就是这个奥瓦尔·德·吕兹,那么我在过去的生活中,一定有过某种怪癖,因为有那么多一个更比一个受人尊敬、一个更比一个吸引人的职业,我都不干,却偏偏去做了“约翰·吉尔伯待的心腹侍者”。
   在快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时候,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街。
   “我就住在这里,”他对我说。
   电梯里照明的灯坏了。而当我们正要跨进电梯里去的时候,走廊上的定时楼梯灯①又灭了。在黑暗中,我们听到了笑声和音乐声。
   电梯停了,我感觉到就在我旁边的布朗特正在设法找到电梯的门把手。终于,他打开了门。由于伸手不见五指,我一边推着他一边走出了电梯。谈笑声和音乐声正是从我们所在的那层楼上传出来的。布朗特用钥匙打开门锁。
   我们走了进去,他让门虚掩着。我们来到前厅的中央,前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没有罩子的电灯泡,它发出微弱的光线。布朗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思付着是否应该告辞了。音乐声震耳欲聋。套间里,走出一个长着红棕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浴衣,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者我们两个。她浴衣松散,两只乳房都裸露出来了。
   “这是我的妻子,”布朗特向我介绍。
   她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两手把浴衣的领子向上提到脖子上。
   “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早,”她说。
   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暗淡的灯光下,脸色都显得灰白。我转向布朗特。
   “你应该早给我打声招呼嘛,”他对她说。


________________
   ①此种灯开亮后隔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


   “我原先也不知道……”
   她象一个撒谎的女孩,当场被抓住了。她低下了头。如雷震耳的噪音停了,接着是用萨克管吹出的一支旋律,乐音是那样的纯正,仿佛完全溶化在空气中了。
   “你们人很多吗?”布朗特问。
   “不,不多……只有几个朋友……”
   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来,这是个金发剪得很短的女人,她抹着淡淡的、差不多是粉红色的唇膏。然后,又是一个脑袋,这回是一个头发棕褐、皮肤没有光泽的男人。在电灯光下,这两张面孔都象假面具似的。那个棕褐头发的男人微笑着。
   “我该回到朋友们那里去了……你两三个小时以后再回来……”
   “好吧,”布朗特说。
   她离开前厅,跟着另外两个人进了屋,然后重又把门关上。可以听到里面哄堂大笑和相互追逐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演奏的噪音。
   “请跟我来!”布朗特对我说。
   我们来到了楼上。布朗特开开定时楼梯灯,然后坐在梯级上。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坐在他的身旁。
   “我的妻子比我年轻得多……我们相差三十岁……决不可娶一个年轻许多的女人……决不可……”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水远也弄不好的……没有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是能过得好的……记住这一条吧,我的老兄……”
   定时楼梯灯熄灭了。显然,布朗特一点也不想再去把它开开。我呢,我也不想那样做。
   “如果嘉看到我……”
   他一想到这个,便放声大笑起来。在一片漆黑之中,这笑声更显得奇怪。
   “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体重至少增加了三十公斤,自从……”
   又是一阵大笑,但和上次不一样,更加神经质,更加不自然。
   “她会很失望的……您懂了吗?一个在饭店酒吧间里弹钢琴的……”
   “但她为什么会失望呢?”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失业了……”
   他抓住我的上臂。
   “嘉还以为我会变成第二个高尔·包尔特①呢……”


________________
   ①高尔·包尔特(1893—?),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作
有《梦与醒》等。



   一些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叫声是从布朗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问他。
   “没有什么,他们在寻欢作乐。”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吼叫声:“你给不给我把门开开?达妮,你放不放我进去?”一阵哄笑声。一扇房门发出的喀嗒声。
   “达妮,就是我的妻子,”布朗特悄悄地对我说。
   他站了起来,开开定时楼梯灯。
   “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于是,我们穿过现代艺术搏物馆前面的广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只有沿着低处纽约林荫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象征着这里尚有生命。除此以外,我们周围满目荒凉,一切都是僵死的。就连能够隐约看见的在塞纳河对岸的埃菲尔铁塔,这个平常是那么令人放心的埃菲尔铁塔,此刻也好象变成一堆烧焦了的废铁了。
   “我们在这里透口气吧,”布朗特说,
   果真,一阵和煦的清风吹进广场,吹在那些投下点点影子的雕像上,吹在深处高大的柱子上。
   “我想给您看一些照片,”我对布朗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打开,从中抽出两张照片来:一张上头,嘉·奥尔罗夫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一个我觉得很象我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另一张,是嘉小时候的照片。我把第一张照片递给了他。
   “在这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布朗特咕哝着说。
   他揿动打火机,但因为风老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重复揿了好几次。他用手掌挡着火苗,把打火机挪近照片。
   “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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