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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春明外史-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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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抽烟声,打呼声,咳嗽声,摔鼻涕声,喁喁细语声,倒很热闹。杨杏园刚走
进来,便觉得脚底下又湿又粘,鞋子很不自在。低头一看,原来满地都是鼻涕浓痰,
此外还有许多瓜子壳,烟卷头,一片一片的水,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杨杏园
看见这个样子,连脚也不敢移,抽身便走了出去。洪俊生跟着出来问道:“你怎样
就走?”杨杏园道:“罢了,罢了。我站在里面,直翻恶心,实在禁不住。夜深了,
我也要回去了。宋版书,你明天送到我家里来罢。”说毕,仍旧转到前面院子来。
一看天上,夜黑如漆,院子上面的一块天,布满了青光闪闪的繁星,一阵霜风,从
屋上吹下来,脸上冻得生痛。远远却听见几声鸡叫,不是五更大,也是四更天了。
匆匆的便回家去了。
    这晚睡得太晏,次日一直到十二点钟还没有醒。正睡得很甜的时候,只觉有一
个人摇他的身体,睁开眼来一看,却是吴碧波。杨杏园道:“怎么你一清早就来了。”
吴碧波道:“快到一点钟了,还是清早吗?”说着便催杨杏园起来。杨杏园一面起
床洗脸,一面和吴碧波谈话。吴碧波笑道:“我昨天留在镜报馆的信,你收到了吗?”
杨杏园淡淡地答道:“收到了。”吴碧波道:“好好的,怎样闹起风波来了。”杨
杏园道:“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就此散了,倒也干净。”吴碧波笑道:“你这
话,好像是解脱话,其实不然,你正是解脱不得。愿散不愿散,我都不管。我问你,
到底为什么原由而起?”这时,杨杏园坐在临窗的一张安乐椅上,窗外的太阳,正
有一道阳光,射在他的面前,照着飞尘,凭空好像一条白练。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
热腾腾的出气,那气绕着小圈儿由杯子里腾空而上。杨杏园端着杯子,眼睛望了茶
杯的热气,穿过那道阳光,越上去越淡,就没有了。心里想着吴碧波说的话,拿着
茶杯只出神。吴碧波道:“你心里打算些什么?”杨杏园听见他问,方醒了过来,
笑着呷了一口茶,说道:“你昨日见她,她对你怎么说?”吴碧波笑道:“你既然
丢开了,还问她做什么?”杨杏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看她还怎样措词。”吴
碧波笑道:“管她怎样措词呢,反正没有关系了,不是多此一问吗?”杨杏园道:
“你告诉我,她到底怎样说?’误碧波道:“告诉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和她恼了。”
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这事说起来太长,也不能完全怪她,不过我很灰心罢了。”
吴碧波道:“你且说一个大概。”杨杏园道:“我在老七那里,虽不能多花钱,但
是小应酬,决不躲避,想你也是知道的。那无锡老三,却处处以不屑之心待我,我
要坐在屋子里,无论如何,她抵着面前,死人也不肯离开一步,简直比防贼犯还要
厉害。”吴碧波笑道:“你这句话,就居心叵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她抵在你面前?”
杨杏园道:“我们逢场作戏,原是寻点乐趣,这些恶鸨,已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偏偏她老是借题发挥,想大大敲我一笔,我真不高兴。最近索性有两回梨云不见面,
全是老三陪着道些不相干的话,我便猜出了二三分,但是我还疑心是偶然的事情。
这次冬至,我到她那里去,碰见有人做花头,场面很大,内容可知,梨云含含糊糊,
拿话一味敷衍我,我就完全看出来了。”吴碧波用手指着杨杏园鼻子笑道:“嗤!
你就为了这个事啊!你真不自量,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杨杏园道:
“我自然管不着。但是我也并不是为这桩事怪她。”吴碧波道:“你既不怪她,那
又说什么?”杨杏园道:“自冬至以后,那无锡老三,就专门在我面前哭穷,说年
关不得过,我已经听得有些烦了。有一天,我到何剑尘那里去,他不在家,是他的
太太出来招呼。”吴碧波插口道:“花君当真换一个人了。前几天我曾到何剑尘家
里去,只见她穿着灰布皮袄,黑布裙子,很像个当家人,剑尘正在教她读千字课哩。”
杨杏园道:“可不是吗,就是有一层,熟人来了,喜欢留着说闲话。这天蒙她的盛
意,亲自煮了一碗年糕留着我吃,她坐在一边打毛绳衣服,就说起闲话来了。她笑
着问我:‘老七那里,还常去吗?’我说:‘久不去了。’花君笑着摇头说:‘我
不相信。’我便将近来的话,略略告诉她一点。花君笑说:‘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我说:‘没有。’说着,我看花君低头在那里结绳子,却微微一笑,我料这里面,
一定还有文章,便问她听见什么没有?花君说:‘我久已不和她们见面了,我知道
什么呢?’我说:‘也许剑尘听见,转告诉嫂子了。’花君说,这些话,哪会传到
她耳朵里去。我越听她的话越有意思,便说反正不去了,告诉我也不要紧。花君说:
‘告诉你,你还要气死呢!回头剑尘知道了,又说我多事。我还是不告诉你。’我
想请她说既然不肯,不如用激将法激她一激。便说:‘我知道了,你们总有点姊妹
的交情,慢说我没有吃亏,就是吃了亏,还要说应该,哪能把话告诉我呢。’花君
说:‘岂有此理,存着这样的心眼,那还是什么人呢。’我说:‘那末,为什么不
告诉我呢?’她才说,有一天去逛游艺园,碰见梨云同班子的白海棠,说起生意上,
因问梨云老七,还是卖清倌人吗?白海棠说,是的。她说有一个姓杨的还去不去?
白海棠说是常去,不过他去了,完全是面子帐,梨云的娘是不高兴敷衍他。有一天
姓杨的坐得晏一点才走,老七的娘,抹下面皮来,就把老七一顿臭骂,说仔细一点,
当心挨打。老七是胆小不过的,吓得哪里敢做声。从此以后,对姓杨的也就常给他
冰吃了。只是姓杨的,倒好寿头码子,一点儿不知道。花君学着说到这里,又笑着
对我说:‘不要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骂体寿头。’我说一我本来有些像寿头,
说的很对。就追问后来的事,她又不肯告诉我。经我再三地问,她才说,老七的娘
指明我是个穷客人,丢了也算不了什么,以后决不用好脸待我,免得提心吊胆来防
备。以前我还静静的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我脸上发红。她看见,就死人也不肯再
说了。以上这是花君告诉我的,后来我打听一番,一点儿不错。你想,我还去作什
么?”吴碧波见杨杏园这样说,也觉得梨云有许多不是。便对杨杏园笑道:“欲除
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
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
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的写
了几行字:
    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
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
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
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夹袄夹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
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转身一想,却也情有
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像,要
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
身于,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的,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
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的眯着一转,真是非言
语所能形容。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
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
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
杨杏园无意的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盘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
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
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
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
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
    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
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其少,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依亦能之。
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
尽可怜。”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车磨)(车磨)的敲了九下,办事
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
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
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
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
做作,我佩服你。”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吴
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
总有点关系。”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就把昨夜在书里
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
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
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
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
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
得下,一点关系没有。”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
去听戏呢?”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
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
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
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
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杨杏园靠在睡
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
“我还是不去。”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杨杏园
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
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
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
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
什么?”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
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
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
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
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
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
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
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
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
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
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
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
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
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吴
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梨云正坐在椅子
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
“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
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
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
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
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
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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