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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京教父-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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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向东方去。东方,几千里之外,是北京。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这次跑长途,是他娶了媳妇,并且确信已在那个盲流姑娘的肚子里植下了自己的种子之后的第一次出车。他骂了句粗话,猛地在火堆前刹住车。但是,一秒钟以后他就后悔了,火堆旁闪出一个人影,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人简直就是鬼。借着火光,司机看见了一颗篮球般硕大的头,两只蚕豆大小的眼睛相距极远地嵌在球的正面;几乎没有鼻子,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长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孔;嘴却又长又大,撕开了整只球的下部。更可怕的是,这只球上长满了长长的毛发。
这个人几乎一丝不挂,身高绝不会超过一米五,但四肢却很粗壮。五个手指比胡萝卜还要粗。他跃上驾驶室,用刀子顶住司机的腰眼儿,命令道:“开车。”
卡车喝醉了似的向东驶去。
第二天中午,汽油耗完了。他命令司机把车开下公路,在戈壁滩上的一座沙丘后停下。此时,劳改农场已被他甩在八百公里的身后了。
他剥光司机的衣服以后,本想一刀捅死他。似乎是司机的苦苦哀求使他改变了主意。他用车上的绳索把司机的手脚结结实实地捆住,吹了声口哨,走了。
一个多月以后,人们在这里发现了一辆燃油耗干了的汽车和一具风干了的尸体。


在从兰州到北京的旅客列车上,他杀死了第二个人。
因为,那个人身上有钱,而且还戴了一块极漂亮的欧米茄手表。
深夜,在列车的颠簸声中,人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没有睡,眯缝着眼睛盯着那个人,耐心地等待下手的时机。
机会来到时列车已快到银川了,车速逐渐缓慢下来。那个人睁开睡眼,看了一眼手表,起身去车厢的尽头上厕所。他跟了过去。
那个人刚刚推开厕所的门,身子就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挤进门内。他没有来得及惊叫一声,喉咙就被捏住,一把尖利的刀子冷飕飕地钻进了胸口。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持了一会儿,那只粗壮的手才从他的喉咙上松开。他的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便坑上,眼睛大睁着望着窗外。
“我叫土匪。你要是觉得死得冤枉,让你的魂儿上北京去找我。”凶手摘他的手表时,认真地说。
土匪在银川下了车。
三天以后,他终于到了北京。北京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步出北京站的大厅,望着故乡的街景,他的眼圈红了。



2


为了赈济父母被关押而失去生活来源的老红卫兵,刘南征决定搞一次大规模的行动。行动被命名为“正义的使者”。
最初,有人建议抢银行。刘南征断然拒绝了:“共和国是人民的,银行也是人民的。别人可以与人民为敌,但是我们不能。”
砸商店也不行。经过调查研究,发现商店里没有现金,不能解燃眉之急。
最后,陈北疆替刘南征下了决心:砸抢外地造反组织的驻京联络站。他们有钱,而且,从本质上说所有的造反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义的使者”应该给他们以惩罚。
“哪个联络站最有钱?”
“‘中央文革小组’最支持谁,谁就最有钱。”


午夜,“全国揪叛徒联络站”的北京办事处仍是一片繁忙。
工作人员们都在极其严肃认真地工作着。刚才,他们着实地兴奋了一阵,因为从国民党的旧报纸上,又发现了一批叛徒的名单,而这些叛徒现在已经深深地钻进了党内。终于为共和国清除了一批可怕的定时炸弹,他们为自己的使命感到神圣和骄傲。
突然,门被撞开了,二十几个彪形壮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他紧绷着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我们奉造反总部的命令来查封这个办事处。限你们在五分钟内交出公章和全部现款。”
办事处的头头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他态度傲慢地说:“我们不听什么总部的命令,我们只服从‘中央文革’!”
刘南征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逼视着“眼镜”,咬着牙说:“你们就是‘中央文革’下出来的王八羔子。”
“眼镜”惊愕地看着刘南征,愤激地抗议:“你竟敢……攻击‘中央文革’!你们是……”
刘南征跨上前,左手抓住“眼镜”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右拳抡圆了在那张瘦小的脸上猛击着。最后一拳,击在“眼镜”的左胸上。咔嚓一声,肋骨断裂了。
办事处的全体工作人员都挨了打;不过,最惨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她骂人了,骂刘南征他们是土匪、强盗。
田建国用双手抓住她的头发,来回抡了几圈,然后又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身前,用穿着皮鞋的脚发疯似的踢她的脸,足足踢了五分钟。但是,一直到昏死过去,女大学生没有哭叫一声。
据说,这个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女大学生姓姜,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人们一直称她为“江姐”。“江姐”一生都没有嫁人,她知道自己的五官相貌是吓人的。又据说,“文革”结束以后,她畏罪自杀了。
公章和介绍信很快就交了出来。钱很少,不足二十八元。
陈北疆仔细地搜检所有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把大捆的资料堆在地上,泼了些油墨,点着了。
那一夜,“正义的使者”们连续砸了造反派的四个驻京联络站,缴获现金近五百元。



3


陈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父亲自杀以后,母亲也被监管了,他和三个妹妹每月只能领到四十元生活费。
钱到手的第七天,就花得一分不剩。
上午,他找出父亲的四双皮鞋去委托商店。商店没有收购,只好卖给了修鞋铺,拿到三元钱。
中午,他买了三十个牛舌饼和一袋辣咸菜丝交给大妹妹,嘱咐说,自己要出门去办几件事,三天后再回来。在这三天内,你们谁也不准迈出家门一步。


顺子这些日子顺风顺水,不仅自己连连捅出大货,而且还新收了几个小兄弟,每天能收到十几块钱的贡奉。
在饭馆喝了点酒,又胡乱找了个圈子混了一会儿,半夜时分才往家里走。
陈成正在家门外等他。暗夜中,他那双大眼睛里闪着青光。顺子一向就怕陈成。这个人勇敢、公道、正派,敢作敢为,说到做到,总让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力量。
“陈大哥,进屋里坐坐吧!”顺子说。
“不过去了。咱们到海边上走走。”
一路上,陈成的脸始终是阴沉沉的,什么话也不说。最后,他们来到前海岸边,站在一块条石上。
陈成默默地注视着水面。黑沉沉的水面上反射着斑斑点点的星光,几片新荷挺出水面,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
“这里,是我和父亲最后分别的地方。”过了很久,陈成才自言自语地说,“他告诉我,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他们又走,围着前海和后海走了一圈。天快亮时,陈成对顺子说:“我靠父母的工资生活了十七年,现在,要独立谋生了。”
顺子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有一百多元钱。他一分没留地都塞给了陈成。
陈成推开了他的手,说:“我想自己去挣。”
“那就收几个佛爷当兄弟吧!你给他们撑腰,他们给你上贡。”
陈成无言地望着夜空,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痛苦地说:“父亲没给我留下什么财产,只留下一把刀子。看来,我也只有走这条道了。”
“那你就去找周奉天、边亚军,让他们带你在街面上混几天。别人怕他们,自然也就怕了你。收几个佛爷当兄弟,他们巴不得呢!”顺子兴高采烈地说。
“我不靠别人,”陈成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我的刀子,不比别人的钝。”
“天亮以后,我就带你去找几个佛爷。用自己的刀子收下的佛爷,是铁饭碗。”顺子说。


第一个佛爷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有二十四五岁,一脸的凶相。
顺子把他指给了陈成,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陈成径直走到佛爷面前,告诉他,自己叫陈成,急需用钱,命令他在今晚必须交出五十元钱。
佛爷满不在乎地瞥了陈成一眼:“今晚在什么地方见面?”
“由你定。”
“那就在什刹海南岸吧,十点整。”
“可以。”
佛爷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他笑着对陈成说:“既然说定了,你可一定要来啊!”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大声说:“还有,你可别忘了带刀子。”
顺子告诉陈成,这个佛爷的大哥是鼓楼大街一带最有名气的玩儿主,绰号黑子,不仅人长得黑,心也黑,手更黑,没家没业的,是个亡命徒。
陈成点了点头。


第二个佛爷是个长了一脸雀斑的瘦高个儿,脸是三角形的,像蛇的头。两只眼睛也像蛇眼,凸鼓出眼眶,有点斜视,显得阴毒凶狠。
“这小子跑单帮,没有大哥,独往独来地单练。玩意儿不错,要是能收下他,进贡少不了。”顺子指着佛爷的背影向陈成介绍说,“不过,你得小心点儿,他的心特别毒。”
他们跟着雀斑脸走了好久,最后,跟着他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胡同。陈成快走几步追上雀斑脸,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住了。
“你想要干什么?”雀斑脸的那双蛇眼阴毒地盯着陈成,手伸进衣襟里拔刀。
“找你要钱!”陈成用目光回敬着对方,冷冷地说。
佛爷突然转过身去,撒腿就跑。陈成急忙追上去。刚跑了十几步,佛爷猛地停住脚,右手在转身的同时用力一挥,一把尖刀迎着陈成的脸刺了过去。
陈成已经收不住脚了,眼看着一道白光向自己的眼睛射过来,慌忙把头往右一偏,就觉得左耳上方的头皮一热,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陈成怒不可遏,抬起一脚把佛爷踢倒,紧接着又扑上去,照准那张蛇脸狠狠地踹了几脚。雀斑脸像条死蛇似的躺在地上不动了。
陈成弯腰捡起了雀斑脸的刀,正要转身离开时,那条死蛇突然又活了。他腾地从地上跃起,扑上来一下抱住陈成的后腰,拼命地要把陈成摔倒。
陈成没有犹豫,用尖刀往后一捅,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开了,蛇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顺子搜了佛爷的身上,有八十几元钱。他递给陈成,说:“伤在大腿根上,死不了。以后,这个人就是你的了。”
血水染红了陈成的脸和脖子,他用手绢擦了一把,然后把湿淋淋的手绢连同二十元钱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顺子紧跑了几步,追上陈成。


晚饭是在顺子家吃的炸酱面,饭后,他又独自去了前海岸边。
站在那块条石上,他发现那几片新荷仿佛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一截。不过,今夜没有星光,荷叶在灰黑的水面上,像一片片污渍。也许,阳光灿烂的白天,它们应该是翠绿色的吧!他想。
约十点整,他去了什刹海的南岸。
顺子心急火燎地去找周奉天,没有找到。



4


陈北疆去了王星敏家三次,道歉、交朋友、聊天。
每次去,她都看见王星敏在读外语、做数学题。这让她既不解,又妒忌,内心里还有几分恐惧。
“对当前的形势,你怎么看,星敏?”
“看不清楚。上海夺了权,全国各地都在夺权,而且是几派互相争夺权力,也闹不清哪一派到底代表了谁。”王星敏说。
陈北疆沉吟了一会儿,她又问:“星敏,你对中国以后的发展形势怎么看?”
王星敏叹了口气,说:“中国那么大,又那么穷。人口众多,文化水平却很低,农民中的大部分是文盲。要是鼓励他们都去造反而又没有正确的引导,国家就完了。中国的今后,恐怕还是要致力于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
“政治问题不解决,一切都谈不到。”陈北疆说,“星敏,你很有头脑,不过,好像你对政治不感兴趣?”
王星敏摇了摇头,说:“毫无兴趣。贫困的土地上只能产生贫困的政治。”
陈北疆惊呆了,她一把抓住王星敏的手,兴奋地说:“星敏,你的看法和我的结论完全一致。我也认为,造反,也就是政治上的极端民主化,对中国是极为有害的。群氓造反会是个什么局面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搂住王星敏的脖子,亲昵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星敏,你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王星敏挣开陈北疆的搂抱,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书本,轻声说:“教育农民。”
“教育农民?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个怪念头?”
“黄土高原、太行山、大寨。”


她太可怕了,有头脑、有意志,还长得这么美丽。分手时,陈北疆紧紧握着王星敏的手,默默地想:这是一个危险的,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一旦她得到了适宜的时机,她将是无敌的。
必须在这之前,毁掉她。



5


在南城,除了边亚军以外,所有的玩儿主都怕贵福三分。这还不是因为他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别人怕就怕他那种死缠烂打、浑蛋无赖的泼皮劲儿。
贵福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母亲十七岁怀着贵福的时候就守了寡。父亲被政府枪毙时定的罪名是恶霸地主,却一个大钱也没给母子俩留下。母亲靠着长年累月地糊纸盒和暗地里勾搭着几个相好的,把贵福拉扯大。
十一岁的时候贵福学会了偷钱包。他要用自己的手来养活母亲。那是一天夜里,贵福一觉醒来后,发现母亲的被窝里多了个人,一个男人。他拉开灯,一把扯起了母亲的被子,什么都看见了。
贵福大病一场,发烧、说胡话,差点儿死掉。母亲流着眼泪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找野男人了,贵福才慢慢地好起来。
后来,母亲笑着对他说:“妈才二十多岁,也不能没个男人呀!”
“我就是你的男人,我挣钱养活你。”
就这样,他学会了偷钱包。十三岁时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十五岁出来以后还偷,不仅偷,还要抢。在街上只要碰上佛爷,也不管是谁家的兄弟,非洗光扒净不放走。
于是,母子俩攒下不少钱;于是,贵福也就犯了众怒。
一天晚上,五六个有名有姓的玩儿主把他狠揍了一顿以后,把他带到丰台马家堡附近的铁道上。
一个名叫连升的玩儿主抓着贵福的头发把他按倒在铁轨上。远方,一列火车正轰鸣着急驰过来。铁轨在微微颤动着。
“贵福,你小子要是再不告饶,今天就让你舔舔火车轮子。”连升狠狠地说。
贵福仰在铁轨上,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往外淌血。他喘了口粗气,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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