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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尘叹-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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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三条狗忽然一起大叫了起来。 
“不许乱吼!”小姑娘跺了跺脚,只是寻常听话无比的獒犬焦躁起来,爪子用力抓着地板,呜呜地低吼着。 
京冥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碗平平放下,打量了一下屋内,随手拎起一把锄头,沉声道:“小妹妹,快——去你娘身边。”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辩得出极力的放松。京冥却松了口气——脚底和地面沉重的摩擦着,绝不是江湖中人行走的路数。 
人虽然多了些,但他自问可以保得住这对母女的周全。 
脚步声慢慢重了,一个人嘀咕了句什么,京冥听在耳中,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人一口客家话,他竟是一个字也不明白。 
“你听得懂么?”京冥回头,问那小女孩,小女孩正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听得懂什么?哪里有声音?” 
京冥哑然失笑,情急之下,他竟然将小女孩的耳力当作了自己的。 
“有人来了,大约有三十多个。”京冥语气不可置疑:“遥儿,你上次说的清流灾民,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显然吃了一惊,她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道:“没想到公子是江湖中人,见笑了。昨日曾经有三个福建人来这里讨水喝,曾自报家门是清流人……那三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会说官话,看起来也不像歹人。哪知他们一见我家三条獒犬,就上去要捉他们,不怕公子见笑,我家这三条狗,也不是常人近得了身的——不然我相公长年在外,哪里放心我们母女在此栖身?” 
小女孩插嘴道:“想必那三个人已经饿疯啦,这山上的狗十只被捉去了九只,只不过打它们三个的主意,哼!它们连恶狼都不怕呢。” 
京冥知道那三个人必定大大吃亏,而外面埋伏的,多半就是来报仇的。 
只是——欺负这样一对母女,算什么本事? 
脚步越来越重,重的可以听到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三条獒犬疯了似的狂吠,外面又有人暗骂了一句,大意是该死的狗什么的。 
“哼!”京冥几乎在瞬间拉开了大门,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株合抱的大树被七八个人举着直冲了过来。 
京冥借力打力,左掌推在树端,将那股大力引得向上直冲,只听砰然巨响,茅草的屋顶被掀掉了半个,而外面的男人们也因为忽然转向的关系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京冥身形微微一转,一个后仰接住了树干一端,人已飘到门外,双袖鼓风,两扇大门在身后自闭。 
他细细打量——在场的多半是些庄稼人,只有为首的两个看来练过几年武艺,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从清流一路至此,怕也是历经千辛万苦。 
他们,就是铁肩帮决心保卫的“弱者”。 
只是……如果今日自己未曾到此,或者未曾进屋,这群弱者又会如何对待那两个女子? 
京冥横端着巨木,他并不在乎,这样的对手,于他是没什么威胁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后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居然有如此的神力,可以把丈余的大树横托在手上,如同玩物。 
京冥左手抬起,单指指向远方:“去吧!” 
一阵小小的骚乱在人群里传开,显然是有了争吵,为首的两人大声向京冥喊起话来,但是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不懂。 
“去!”京冥的左手固执地指向远方,今天的闲事,他管定了。 
汉子们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有第一个人手持单刀冲了出来,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火叉、木锨、菜刀……无数家伙一起招呼上来。 
京冥无心伤人,手里的巨木转起,本身巨大的重量加上京冥的内力,几乎挡无可挡,树干所及,刀枪棍棒碰着便飞,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这些人终究不是江湖人士,顿时生了惧意,眼睛也开始打量后路了。 
忽然,那为首之人大喊了句什么,众人竟纷纷拾起兵刃,再次一拥而上,京冥忍不住想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打法,他还真没有遇见过。 
“真要逼我伤人么?”京冥一声冷喝,手中巨木冲天飞起,带起呜呜破空之声。只是刚一出手,就看见那两个带头的向后门直摸过去,一左一右,仗着京冥分身乏术,非要闯进此屋不可。 
“不要脸的东西!”京冥真火开始上涌,不等那巨木落下,人已鬼魅般掠起,左手直出,已经将左边那人的肩头扣在手里,身形丝毫不停,向右掠去——右边那人正挥刀要砸开木窗,京冥奋臂一挥,将手里的男子掷了出去,如同暗器,两个人摔成一团,这手一露,真是再没人敢轻易上前。 
“还不走么?”京冥左足一伸,挑起一柄单刀,抄在手里。 
“起……剋……功……”勉强站起的人,嘴唇颤抖着念出三个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渴望。 
时间几乎在瞬间停顿,京冥毫不让步,隐隐的杀气在刀锋升起。 
终于,男子们转身奔走了。口中一直喊着什么,时不时听得见“起剋功”三个字。 
京冥摇了摇头,拉开门,回身走进小屋。 
小女孩几乎已经吓傻,抱着母亲抖成一团。年轻的母亲脸色虽也是苍白,但仍勉强保持着镇定。 
“多谢恩公。”她低声道。 
“这位大嫂”,京冥想了片刻,还是问道:“恕我多问一句……” 
那女子道:“恩公要问的,可是这三条獒犬么?” 
京冥点头:“正是……不知这三条獒犬从何而来?” 
那女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叹气道:“说来话长,遥儿他爹本是当今训犬的第一名家。” 
“第一名家?”京冥动容:“尊夫的大名,是楚敖么?” 
“正是。”那女子接着道:“我们不是官家人,也不是江湖人,拙夫平日只管搜求猛犬,而他生平最爱的一条,正是纯种的藏獒,漆黑如墨,有个名字叫做黑狼的。” 
她随手一指:“就是它们三个的父亲啦。” 
三条獒犬连忙呜呜几声,似乎被主人议论,是件很荣幸的事情。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些人看上了我们家的狗,仗势抢去了不少。我曾经问过,只是,他不肯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只说我们惹不起……好像是,什么堂的。” 
“演武堂?”京冥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正是!”那女子连连点头:“他们抢了不少的狗,但是胃口越来越大,要我夫君跟他们去,为他们训犬。我夫君哪里肯听,带着我连夜逃了出来……那时黑狼还小,顶不了大事。演武堂的人又邪门的出奇,总是能跟上我们……这一路逃过来,也不知死了多少条狗,但终于躲过一劫。而那时候,身边只剩黑狼了……” 
“后来我们定居此处,也有了遥儿,我们夫妻倒也逍遥……”那女子接着道:“直到有一次,我下山进城去卖天麻,被几个无赖纠缠,幸亏一位军爷搭救,送我回家。这才知道,那位军爷就是鼎鼎大名的戚将军。他一眼就喜欢上了我家黑狼,我夫妻本来执意要送他,但是黑狼性子拧,死活不肯走。戚将军不愿意夺人所爱,就告辞了。我夫君素来仰慕戚家军忠烈,这次又蒙他搭救,于是决心再为他觅下一条好狗,算是天遂人愿,不出一年果然让他给找到了,亲手送给戚将军。后来听说那条狗忠心守卫,立下不少功劳。后来,我夫君也就入了戚家军,训练军犬,也算为国家做点事情;再后来……” 
忽然,脚步声打断了那女子的述说,京冥奇道:“这群人,怎么又来了?” 
这一回,他们脚步几乎是疯乱,似乎后面有什么极可怕的敌人再追着一样。 
獒犬开始狂吠,来时的那匹骏马也忽然长嘶起来,无数夜行动物带着血腥逼近。 
京冥霍然而起:“这回糟了!” 
是狼,狼群。 
这里地处乌岩岭,素来并未听说过有狼群出入,但是这一次,来得却显然不少。外面的骏马自然地长嘶,奋力向外奔去,不知跑到哪里。 
“进屋!”京冥打开了大门,一群汉子一涌而入,将偌大的小屋占了个满满当当。 
黑影一闪,一条灰背巨狼一跃冲上,还没来得及咬住前面一人的脖颈,已被京冥一把抓住长尾,重重砸在地上,他丝毫不敢怠慢,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狼尾断成两截方才停手。 
没来得及冲进木屋的几个人几乎在同时被扑倒在地,锋锐的牙齿切断了咽喉,无数条黑影在瞬间扑上,肠子被拖了出来,惨叫声嘎然而止。 
京冥手脚不停,将炉灶踢在门口,接着抱起柴草扔了上去,熊熊烈火顿时燃烧,在人群和狼群只见筑起一道火的篱笆。 
京冥小时候便曾听师父说过——狼群凶残胜过虎豹,尤其是北方的沙漠、草原,倘若遇上狼群根本就没有逃生的机会。眼下狼群数目虽不是极其巨大,但是,小屋里的二三十人却正好是它们的佳肴。 
火堆虽然能阻得它们一阻,只是……这火又能燃得多久? 
忽然一声惨叫,京冥大吃一惊,一只灰狼从屋顶的裂口窜了下来,一口咬住一名男子的后颈,京冥挥起一柄锄头,几乎是全力劈下,狼头被生生砍下,狼吻犹自死死咬在那人后颈之上。 
看着那屋顶的裂口,京冥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 
他伸手扣了扣房梁,细细计算着椽木的承重,用力一托,将屋角的水缸送了上去,这手功夫一现,登时是一片啧啧的惊叹声。京冥手脚不停,一样样将屋内笨重物事送上,那古旧的屋椽顿时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似乎即刻便要坍塌。 
京冥蘸了狼血,在地上写道:“有人识字么?” 
一名男子连连点头,口中激动万分的说着什么。 
京冥摘下墙上一卷绳索,一端小心翼翼系在房上,将另一端递给那名男子,手下写道:“我这就出去引开狼群,你们带着她母子离开,打开大门和后窗,绳索系在屋后树上,明白?” 
京冥又写:“千万记得打开大门与后窗,诸位当心!” 
事不宜迟,京冥咬牙拾起锄头,纵身从火堆之上跃了过去——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沿着山坡摆开阵势,足足有一百余只。 
今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饿极了的群狼终于聚在一起,饥饿使得它们分外凶残,在它们口中,京冥不啻是一顿可口的甜点。 
“呀——”手中的锄头开始翻飞,狼群的杀气激起京冥的杀气,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动手大杀一场,今天,他决意要面对一次最原始的较量。 
狼群的注意力果然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条又一条黑影投入战圈,化作血肉的暴风雨。京冥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手若是缓了一缓,这里,地上的两具白骨,就是他的榜样。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锄头无数次在柔软的腹部划开。京冥目测了一下离小屋的远近,转身开始狂奔,红了眼的头狼跟着追上,整个狼群、整个狼群跟着追逐了起来。 
京冥存心要用他一身轻功,试一试狼的速度。 
很久没有这样疯狂的飞掠,乌岩岭黑黝黝的一片,此起彼伏的脊梁在月光下涌起黑色的波浪。 
气竭之前,京冥全力一纵,跃上一株大柏,手脚齐用,迅速攀上顶端,他这才长叹了口气,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草原上的狼群不可阻挡——在无边无际的原野,绝没有人能和这样的野兽拼速度和耐性。 
那屋里的人,该撤到安全的地方了吧?即使还有几头狼冲进去,二十多个大男人加三条獒犬,也不至于还有什么问题。 
京冥缓缓条理着内息——他没有时间和这些畜生耗,他必须马上赶去台州,澜沧正面临着极度的危险。 
一刻钟,又一刻……京冥站起身来,忽然昂首长啸一声,振臂飞下,长发在半空鬼魅般扬起,双足已点在头狼的背脊之上——他这一点,几乎已算到极致,接着用力一顿,再一次掠起,这一落一起,已冲到了狼圈之外,而那条头狼哪里经受的起如此大力?背脊早被活活踩断。 
将群狼引入木屋,自己从后窗跃出,拉动机关,京冥一遍又一遍心算着分寸的捏拿,无数次狼口的热气都喷到脖颈上,说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他就算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决不想落得这么个死法。 
转眼,京冥又奔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猛地抬头,脸色却骤然变了——小屋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京冥去势如奔,心一横向门上冲去—— 
如果有埋伏,他也只有认命。 
没有埋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的躯体,适才那温和柔婉的少妇正抱着女儿,倒在离门只有一步的地面。 
三条獒犬的身上有数不清的铁器的伤痕,显然是在瞬间遭到了致命的攻击,但即使如此,地上还是倒下了五个男人,带着惊骇的目光,咽喉被准确无误的洞穿。 
只是一个出神,京冥肩头猛地吃痛,竟有一头恶狼已经扑了上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回身便是一拳,打在灰狼的鼻子上——那是狼的命门,一声钝响,灰狼已经软绵绵的倒下。京冥也一掌拍开后窗,窜了出去。 
当第一只狼从窗口跃出,京冥毫不犹豫地拉下绳索。 
喀喇一声巨响,灰尘扬了漫天,整个屋顶夹杂着千斤重物砸落下来,覆盖着满地的罪恶和血腥。 
“畜生!畜生!畜生!”京冥几乎是暴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嗜血的冲动,灰尘中,他捡起一把单刀,纵身向着四散奔逃的残余恶狼砍去,血飞腾着,模糊了他的眼睛,又顺着额角和眼角流下,竟显得一双眼睛已是血红。 
这样不要命的章法倘若遇见火鹰,必定一招之内就没了性命,但是用来对付狼却是正好,没有一头狼可以逼近京冥的刀锋之内——适才至少压死压残了六十只的同类,余下的群狼已经转身开始逃奔。 
那不再是一刀,只是漫天的血光在疯狂怒吼。京冥终于快要疯了,那故意嘟哝着嘴递上粥碗的孩子,最多不过八岁,怎么有人忍心,就将她一刀砍死在母亲怀里? 
而他、霍澜沧、铁肩帮、天网、十年的青春、大半条性命和赖以维持的理想本就是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替天行道,这,就是天道么? 
“畜生!畜生——”刀刃已经卷了,只是京冥浑然不觉,重复着最简单的动作——劈! 
咯的一声,刀刃脱手飞出,手里仅仅剩下了刀柄,京冥脚下脱力,身子直直摔倒在地——这才发现,狼群早已逃远,适才劈砍的,不过是地上的残尸罢了。 
眸子里一片血红,慢慢的流了下来,分不清是血、是泪。 
是血吧……京冥木然揩了揩,他依稀记得,自己从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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