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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喻世明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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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卓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
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
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
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
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
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
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
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
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
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
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
“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一回,道:“这是本
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
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
此如此。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
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
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
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
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
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
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
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
“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月,老身决难奉命。”陈
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蒋婆道:“明日不可
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
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
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
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
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
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
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
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
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
了,叫声咶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
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
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
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
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
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
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
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
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
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
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
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
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
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
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
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
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
“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
的,自回下处。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
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
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
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
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
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
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
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
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
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
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
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
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
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
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
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
“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
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
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
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
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
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
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
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
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
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
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
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
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
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
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卓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
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
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
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
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
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
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
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
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
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
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
“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
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
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
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
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
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
大银锺来,劝了几锺。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
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
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
“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世间只有虔婆
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
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
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
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
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
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
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
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
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
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
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
来,摆做一卓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
“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
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
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
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
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
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
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
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
“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
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
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
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
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
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
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
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
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
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厂
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
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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