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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喻世明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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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
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
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
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
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
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
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
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
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到:“贤婿,我女儿
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
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
教我肚里好闷!小女自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
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
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
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
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
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
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
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
“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
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
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
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
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
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
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
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干净。”说罢,
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
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
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
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
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
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
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
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
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
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
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
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
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
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
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
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
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
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
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
笑他痴騃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
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
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
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
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
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
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
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
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
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
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
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
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
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
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
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
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盘缠,
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
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
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
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只为千
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
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
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着:“前
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赀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
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
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
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船只,亲往襄阳
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
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
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
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
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
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枢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
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
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
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
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
敢言。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
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
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
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
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
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
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
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
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
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
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
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
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
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
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
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
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
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
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
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
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
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
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
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
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
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绖,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
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
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
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
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
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
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
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
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
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
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
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在潮
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
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
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
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
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
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
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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