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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喻世明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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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
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
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
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
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
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
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
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
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
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
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
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
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
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体,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
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
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
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
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
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了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
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
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
“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
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
时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
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
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
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
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
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
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
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
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
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
两下悲泣,连累他也翙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
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
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
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
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
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
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
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
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
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
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
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
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
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
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
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
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
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
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
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
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
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
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
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
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
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
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
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
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
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
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
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
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
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
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
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
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
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
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
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
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
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
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
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
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
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
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
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
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
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
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
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
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
“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
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
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
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穽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汙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
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
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
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
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
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
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
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
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
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
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
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
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
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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