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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初刻拍案惊奇-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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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并不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
人口不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
光景再处。”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神通,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
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果然兴儿出去
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日,
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紥,且是
沉重。解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造化!造
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想一想道:“我
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
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
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
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有想,带了这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
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竟在坑板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
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壁间,
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兴儿慌忙止
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人托俺将着银
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厕已完,竟自去了,
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
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当奉璧。”
那个人听见了,笑还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
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板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
的心。”把包裹一掩,竟还了他。那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
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
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挥。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
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小哥还俺。俺明目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
哥这等好意,必然有个好处。”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
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各细
述了一遍。那个人道:“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
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
那个人姓名。那个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
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
此说,也自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
事。有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
走到下处,对兴儿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
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
做一路回来。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挥见
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说道:
“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个恩星,
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挥道:“是何恩星?”
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兴儿厕板上守了一夜,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
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
“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
如此,快请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
人,不免磕个头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
如何行此礼!”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贱之相,况且
气量宽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
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
挥道:“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
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上报万一。不知足下心
不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随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不如此
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岂有重资不取,
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叨同姓,实是天缘,
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
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
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广有
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凡事老成
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人。那指挥在
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进京,
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
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蓝褛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京中
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部郎也还
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是主人原待得
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义父
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今得了这个地步,还
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许。”
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道:“贵不忘账,新不忘
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
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系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
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
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淡,见是武官来见,想是
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磕头下去。
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忙扶住道:“非
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部郎仔细一看,
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
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
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
“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
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后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
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
得认义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
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郎抚
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足下且
到里面去,只做旧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认得出
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听得
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
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
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
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
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
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
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
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
由于此。非学生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
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各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
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
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重
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后日
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此爵
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头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己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
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曰:菀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如今人一有了时势,
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
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
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若是富贵之人,
一朝失势,落魄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猻散”,光景着实难堪了。却是富贵的人
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后来有下梢没下梢!
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你们倘有所愿,
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一子道:“我愿田
连万顷。”未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
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
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
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
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
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时阉宦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
是上为晋王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
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有一流棍,
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谀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为左军使;忽一日,
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遗有一子,
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
个剧职。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瑄在成都谴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
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与敬暄相交结,
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
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
射,一时薰灼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
敬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
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开押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
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余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平日在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
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
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与他
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
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日何
得在此?”德权将官司追捕田、陈余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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