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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询君意(出书版)-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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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则是个四十多岁夫人,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并没有安置在掖庭任何宫殿做事,而是配到了作室干些养蚕纺织之类的粗活。
浊贤找人叫了阿则来问话。
阿则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交代:“当年陛下获罪羁押在郡邸狱,妾负责照顾陛下,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吃奶的小婴儿……”
早先陛下曾下诏说要寻访自己的生母悼后王氏的亲人,结果诏书一出,京城出现许许多多冒认之人,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浊贤知道今上幼时的确受过牢狱之灾,但这样的养育之恩可也不敢让人随便冒认,于是又问:“你可有认证?”
阿则为难地思忖良久,终于还是讷讷地回答:“以前的郡邸狱监使者邴吉可作证。”
浊贤吓了一大跳,又问了两遍才确信是邴吉无疑。他怕出错,便亲自带着阿则上光禄大夫府邸问详情。
邴吉闻讯后大为诧异,沉默良久。
阿则问道:“邴大夫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邴吉皱着眉头瞪着她,她被那严肃的目光瞪得低下头去。
“你这女子,曾经因为抚育皇孙不够细心谨慎而遭到鞭笞,你怎么好意思向陛下邀功?当年抚育有功之人当属渭城的胡组与淮阳的郭徵卿!”
这么一讲,显然是间接承认了自己也曾与皇帝有旧。浊贤着实吃惊不小,邴吉当即写了奏书,列清当年在郡邸狱中抚育天子有恩之人的名单,让浊贤转呈皇帝。名单上的人员众多,却独独没有邴吉自己的名字。
浊贤如实上奏,清凉殿内的皇帝看过奏书骤然面色大变,匆匆换了衣裳坐车出宫,连仪仗也顾不得摆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斜照,邴吉打开了家门,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驾,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刚要拜下去,皇帝已从车上直接跳了下去,伸手极快地扶住了他下拜的胳膊。
邴吉起身,眼睑却始终是低垂着的,病已贪婪地打量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胸膛,他的胳膊……果然处处都是那么地熟稔。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可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喊了声,“延尉监叔叔!”
邴吉微微震动,努力维持平静的口吻,“陛下!”
病已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喊:“你就是我的延尉监叔叔,对不对?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呢?你怎么可以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刘病已,这个名字是你取的——”
邴吉大大地叹了口气,仿佛回到当年,将那个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顽皮孩童搂在怀里哄:“陛下饶了臣吧,再摇下去,臣的这把老骨头可就得摇散了。”
邴吉的口吻带着一种熟悉的宠爱和感怀,病已哭笑不得地跺脚:“朕饶不了你!”也不管旁人怎么看,将他连拖带拽地拉进屋去,“你瞒了朕这么多年,朕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携手到了堂上,邴吉请刘病已上坐,自己则在边上陪席,皇帝身边除了留下一个侍中张彭祖伺候,其他都被屏退到了堂外。
邴吉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忍再问下去。
然而,有些事的真相总有一日要去揭开,不是想隐瞒便能瞒得住的。
“那年王悼后临去前,将陛下交到臣的手中,当时陛下仅数月之龄。狱中环境不太好,别说是个婴儿,就是壮硕的男子也吃不消这般日磨月熬……”
想在监狱里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谈何容易?其中的心酸当真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那时候邴吉还是个未成家立室的年轻男子,为了不使皇曾孙饿死,他好不容易从监狱中找到一个名叫胡组的女囚,拜托她在狱中哺育这个苦命的孩子。
小病已在狱中大病小灾地不断,但总算磕磕绊绊地被养大到了五岁。然而,就在那一年更大的灾难降临了。病重垂死的孝武皇帝不知道听了何方术士的无稽之谈,认准了长安狱中有王者之气,于是一场杀戮由此展开。
武帝下诏遣使者到各处中都官狱中搜捕,那是继巫蛊风波之后又一次惨烈的血雨腥风的大屠杀,不管狱中的犯人所犯罪行轻重缓急,只要是男丁皆当场格杀。负责搜捕长安城所有郡邸狱的正是武帝的内谒者令郭穰,几乎是先帝的诏令一下达,他便连夜开始行动,扑向了北阙甲第各处郡国官邸中的监狱。
那场景当真是草菅人命,斩首如割韭!
当郭穰明火执仗地终于搜到邴吉管辖的这间郡邸狱时,身为狱监的邴吉毅然下令关闭狱门,甘冒死罪死守郡邸狱,执意不让郭穰带人进去搜捕。
“皇曾孙在此!其他无罪之人尚且不该死,更何况是皇帝的亲曾孙!”
郭穰和邴吉僵持了整个晚上都没能打开牢门,天一亮,他就气呼呼回去参奏弹劾邴吉。邴吉本是报着等死之心,没想到最后却意外地等来了皇帝的赦令——杀戮停止了!不仅如此,因为得了赦令,狱中罪行轻判者都获得了自由。   
邴吉认为病已已无罪释放,就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不该继续留在污糟肮脏的监狱里。于是拜托守丞令写了份公文,让胡组带着刘病已移交至京兆尹处。可京兆尹不收,把人又给退了回来,掌管掖庭藏的少内啬夫告诉邴吉,没有诏令说要抚养皇曾孙,所以少府不可能供给钱帛物资。
邴吉只得用自己的俸禄继续供养刘病已,当时胡组也已获释,本该回渭城的家去,邴吉怕她走了,皇曾孙失于照料,于是又出钱雇了胡组,让她继续留下来抚养孩子。之后他又找到了另外一名女囚郭徵卿,让她和胡组两个一起抚养刘病已,直到郭徵卿完全适应了病已的习性,能够独立抚养孩子后才让胡组返乡。
如此将养了半年有余,官家仍是无处收养,他这才只得将病已送去鲁国的史家。
“卫氏灭族的阴影不应该影响你的人生,你在狱中生活了四五年,幸而年幼无知,不会留下太多的记忆。趁着记事前把你送走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
听完邴吉的叙述后,刘病已早已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史太夫人、金日磹、张贺、许广汉……还有平君。
他的痛得不能自己,涕泪纵横。
邴吉用一种慈霭包容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
病已卸下一切伪装和包袱,在当年的廷尉监叔叔面前,像个孩童似的放声恸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地发泄自己的真实情绪。肩上背负了太过强烈的恨意,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也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哭泣。
张彭祖红着眼,默默地站在边上。
他哭得几乎要抽搐起来,邴吉伸出手,粗糙的掌心颤抖着抚摸上他的面颊,“你是个幸运的孩子,别辜负了那么多人对你的期望。你成长得不易,幸而你身边一直有许多关爱你的人……”
“可我有很多的不明白,不明白曾祖为何要杀我,不明白祖父为何会谋反,不明白我最心爱的女子为什么会死。我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无知,如果权力能使人疯狂,我宁可……宁可自己从未生在帝王家!”
“你会明白的。”他蹙着眉,面露痛惜之色,语气格外沉重,“因为你已经坐上那个位置,即使你以前不明白,你现在也会想办法去弄明白的。臣……期待着陛下你能带领大汉走出武帝末年国运衰退的阴影,复我泱泱中国繁荣兴盛、一呼百诺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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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太子
每每日落时分,鸳鸾殿方向总会传出清幽的歌声,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该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的纪年,可鸳鸾殿却如丧考妣,总会弹奏一些凄婉的乐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会整日整夜地唱个不停。
“这个女人不会疯了吧?”霍成君一脚蹬掉被子,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她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长御不敢马虎,忙叫人通传了大长秋,大长秋立即娶了鸳鸾殿。
半个时辰后,大长秋回来了,右边脸上多了两道血红的抓痕。
“这疯女人,陛下不待见她,她是越发疯得见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妆,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皇后!”大长秋哭丧着脸说,“王婕妤对臣倒还客气,这伤……是许皇子挠的。”
提起刘爽,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连眼睛也瞪得溜圆。她咬着牙,压根痒痒地磨着,偏又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得吓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务,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来椒房殿?”
大长秋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啸吓住了:“臣……臣找掖庭令问……问。”
这一次去,竟用了一个时辰方回,霍成君瞪着门口的大长秋,怒气却没有半点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这么久?一个时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个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再宣室殿。”他硬着头皮,细弱蚊蝇地答。
“那在哪?”
“在……合欢殿。”
“合欢殿?”合欢殿并没人住,霎那间她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幸而身旁的长御及时扶住了她,“谁……谁在那儿?还有谁在那儿?”
“戌时三刻召了卫容华歌舞祝酒,亥时整卫容华离开,这……这会儿陛下召……召了华美人侍……侍寝……”
她死死地咬住了唇,欣赏宛若被挖去了一块,因为太疼,所以连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浑然未觉。
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从去年开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死后,陛下忙着打理政务,所以脱不开身。他每次不能来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饿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宫中征纳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选了送进宫来,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是还曾特意试探过他,后来确信他只珍爱留恋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并没有动过太多的心思。可谁曾想,才刚过正月,他居然已经变心了!
“骗我!骗我!骗我——都是骗人的!”她一边哭喊一边开始砸东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声不断,宫人们不敢劝阻,稍有近前的,没有不被东西砸到,结果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只一会儿工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顾四周,发现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在了地上,她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脚底,疼得她啊地叫出声来。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后定定地落在床前的剑架上。
大长秋见势不妙,忙叫道:“皇后不可……”
话还没喊完,霍成君已从架子上顺手取下那柄搁在下层的贵剑。锵的声清吟,宝剑出鞘,寒气逼人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寒战,但只是这么稍一迟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蹿了上来,“我要杀了那个媚主的贱人!”
众人想拦,她将剑在身前一挥,冷道:“哪个不要命了就上来试试?”
刀剑无眼,更何况皇后盛怒之中根本不分轻重,椒房殿的宫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后当真出去闯下破天大祸,就这么吵吵嚷嚷地一路劝说,直到一行人闹哄哄地来到了合欢殿。
浊贤正在合欢殿的门庑值宿,听到吵闹声后出来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椒房殿众人明火执仗地站在合欢殿阶下,皇后披头散发,手里更是杀气腾腾地执着一柄利剑。
“掖庭令臣贤叩见皇后。”浊贤急忙行拜礼。
霍成君视而不见,只是恨声问:“华美人在里面?”
浊贤吓得不轻,轻声答了句:“是。”见皇后执剑往里闯,忙猱身扑过去,跪在她面前阻拦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来?”霍成君的怒火像要从眼中直接喷出来了,“你让开!”
大长秋见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拦是拦不住了,但有些劝谏还是得事先奏明,否则万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难保。
“皇后!天子在内,不可执剑闯宫!”
执剑闯宫,视同谋反!
霍成君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她举起手中剑,剑身上铭刻的那个“贵”字反射烛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门内,一双眼锐如疾电地盯住她。
在那个瞬间,迸发的怒气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只觉得满腹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眼泪潸然而下,她抿着唇,煞白着脸隔着一道宫门的门槛看着他。
眼前的两人熟悉又陌生,他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从来不会。结缡四载,记忆中的他虽然没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肆无忌惮地开过玩笑,但这四年来,他四年来对她的疼爱恩宠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无可取代。
眼泪簌簌地落下,却只换来他语气森冷的一句责备:“谁准你拿剑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粉,在那个瞬间,她甚至看到殿内廊柱下华美人娇怯怯的身影凭栏而立,她泣不成声,却仍是高傲倔强地杵在原地。
大长秋急忙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将剑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大长秋吓得双腿发软,忙连声应诺。
皇帝蓦然转身,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成君不甘心扑了上去,用力将那扇即将阖上的门重新拍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着门痛不欲生,“我也想要给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另觅新欢,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后啊!”
门枢吱吱嘎嘎地重新开了一人宽的缝,皇帝站在门内回过身来,面对她的哭诉,表情冷漠地说:“朕已经决定了,立皇长子刘爽为太子!”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震骇得忘了哭泣,门砰然阖上,大长秋将她扶了起来。她神志不清地反复自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浊贤好言劝道:“皇后还是回宫早些安寝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着,任由大长秋搀扶她离去。
烛火映照下的宫殿,楼宇巍峨,阴影错落重叠,漆黑漫长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经过鸳鸾殿时,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想到鸳鸾殿门前当真有人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
虽然隔着两重栏阙,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却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朦胧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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