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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醒世恒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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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分付道:“我夫妻老年孤孑,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
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
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
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
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
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
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
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
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过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平,传
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已多
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
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刘方
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
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
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
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
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友渐广,设有个客人到
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
孙绍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绝祀,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
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及姻事,刘奇乃把
刘方不肯之事,细细说与。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
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
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
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
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
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开绸缎店崔三朝奉家。叙起年庚,
正与刘方相合。刘奇道:“这门亲,正对我家二官人。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
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对他说,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
店里等你回话。”两个媒婆应声而去。不一时,回复刘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
老媳妇恁般撺掇,只是不允。再说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什么意故。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
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
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
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
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
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着两层衣
服。原来他却学木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
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了。但与
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起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
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
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然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
有何不可。”谈论已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刘奇回
至家时,已是黄昏时候。刘方迎着,见他已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
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
把他祥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
子。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
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取
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可怜和氏璧
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果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
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
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
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
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
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刘奇道:“原来贤弟
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棱角,真乃节孝兼全,
女中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
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繇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
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
若适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
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
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
“贤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
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已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
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
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一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
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
云。有诗为证: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
想奇人。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
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
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
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
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
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
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
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锺
于男而锺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
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
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
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
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
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
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
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后
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
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
是: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
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锺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
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
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两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
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
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
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
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
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
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
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
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卓上有诗四句:“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熳总清幽。白
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
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
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小妹题诗依旧放在卓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
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
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
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
之。
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
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得第
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
日必为奸臣,曾作《辩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
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
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谈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
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
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
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
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
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
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
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
沉吟到晓,梳洗已毕,便将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
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
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
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
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
“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
卷面批云:“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馀,享大
年则不足。”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
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
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
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惜,只得将
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
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
“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
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
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
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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