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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醒世恒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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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打着他心事。过迁渐渐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
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在路行了几日,来到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将行李归家,报告浑家,自同
过迁径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将此事说知。令过迁相见已毕,遂引到后园,打
扫一间房子,把出被窝之类,交付安歇。又分付道:“不许到别处行走!我若查
出时,定然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孝基别了父母,回至家中,
悄悄与浑家说了,浑家再三称谢。不题。
且说过迁当晚住下,次日清早便起身,担着器具去锄地。看那园时,甚是广
阔,周围编竹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
的非止一人。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
熟落,好不欢喜。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
略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又
守着规矩,不敢出门。想起妹子,闻说就嫁在左近,却不知是那家。意欲见他一
面,又想:“今日落于人后,何颜去见妹子。总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
却不自取其辱!”索性把这念头休了。
且说张孝基日日差人察听,见如此勤谨,万分欢喜。又教人私下试他,说:
“小乙哥,你何苦日夜这般劳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顽耍顽耍,请你吃三杯,
可好么?”过迁大怒道:“你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该,却又来引诱我为非!下
次如此,定然禀知官人。”一日,张孝基自来查点,假意寻他事过,高声叱詈要
打。过迁伏在地上,说道:“是小人有罪,正该责罚!”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
“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后,
愈加奋励。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
张孝基见他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
园上,对过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少个人相帮,你到去
得。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
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了。”
过迁即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堂中,作别
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首,心中伤感,
暗自掉下泪来。到得门口,只见旧日家人都叉手拱立两边,让张孝基进门。过迁
想道:“我家这些人,如何都归在他家?想是随屋卖的了。”却也不敢呼唤,只
低着头而走。众家人随后也跟进来。到了堂中,便立住脚不行,见桌椅家伙之类,
俱是自家故物,愈加凄惨。张孝基道:“你随我来,教你见一个人。”过迁正不
知见那个,只得又随着而走。却从堂后转向左边,过迁认得这径道乃他家旧时往
家庙去之路。渐渐至近,孝基指着堂中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
迁急忙走去,抬头看见父亲形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
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
血被于面。正哭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哭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
爹爹为念!”过迁举眼见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无再见之期,
不料复得与你相会!”哥妹二人,相持大哭。昔年流落实堪伤,今日相逢转断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过迁向张孝基拜谢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异乡之鬼
矣!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张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
改过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灵,胜似报我也!”过迁泣谢道:“不肖谨守妹丈向
日约束,倘有不到处,一依前番责罚!”张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详细,故
用权宜之策。今已明白,岂有是理!但须自戒可也。”当下张孝基唤众家人来,
拜见已毕,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过迁乃问:“你的大嫂嫁了何人?”
淑女道:“哥哥,你怎说这话?却不枉杀了人!当日爹爹病重,主张教嫂嫂转嫁,
嫂嫂立志不从!”乃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如今见守在家,怎么说他嫁人?”
过迁见说妻子贞节,又不觉泪下,乃道:“我那里晓得?都是朱信之言。”张孝
基道:“此乃一时哄你的话。待过几时,同你去见令岳,迎大嫂来家。”过迁道:
“这个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张孝基道:“这事容易。”到次早,
备办祭礼,同到墓上。过迁哭拜道:“不肖子违背爹爹,罪该万死!今愿改行自
新,以赎前非,望乞阴灵洞鉴!”祝罢,又哭。张孝基劝住了,回到家里,把解
库中银钱点明,付与过迁掌管。那过迁虽管了解库,一照灌园时早起晏眠,不辞
辛苦。出入银两,公平谨慎。往来的人,无不欢喜。将张孝基夫妻恭敬犹如父母,
倘有疑难之事,便来请问。终日住在店中,毫无昔日之态。此时亲戚尽晓得他已
回家,俱来相探。彼此只作个揖,未敢深谈。过了两三个月,张孝基还恐他心活,
又令人来试他说:“小官人,你平昔好顽,没银时还各处抵借来用。今见放着白
晃晃许多东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个绝妙的人儿,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个所
在。若有兴,同去吃杯茶,何如?”过迁听罢,大喝道:“你这鸟人!我只因当
初被人引诱坏了,弄得破家荡产,几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着这班贼男女,你却
又来哄我!”便要扯去见张孝基。那人招称不是,方才罢了。孝基闻知如此,不
胜之喜。
时光迅速,不觉又是半年。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乃对
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与
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之名,人都晓
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过迁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鲜衣服
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负岳
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方长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
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张孝基道:“亲翁还在何日
送来?”方长者道:“就明日便了。”张孝基道:“亲翁亦求一顾,尚有话说。”
方长者应允。
二人作别,回到家里。张孝基遍请亲戚邻里,于明日吃庆喜筵席。到次日午
前,方氏已到,过迁哥妹出去相迎。相见之间,悲喜交集。方氏又请张孝基拜谢。
少顷,诸亲俱到,相见已毕,无不称赞孝基夫妇玉成之德,过迁改悔之善,方氏
志节之坚。不一时,酒筵完备。张孝基安席定位,叙齿而坐。酒过数巡,食供三
套,张孝基起身进去,教人捧出一个箱儿,放于桌上。讨个大杯,满斟热酒,亲
自递与过迁道:“大舅,满饮此杯!”过迁见孝基所敬,不敢推托,双手来接道:
“过迁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劳尊赐?”张孝基道:“大舅就请干了,还有话说。”
过迁一吸而尽。孝基将钥匙开了那只箱儿,箱内取出十来本文簿,递与过迁道:
“请收了这几本账目。”过迁接了,问道:“妹丈,这是什么账?”张孝基道:
“你且收下,待我细说。”乃对众人道:“列位尊长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禀。”
众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老汉们愿闻清诲。”遂侧耳拱听。张
孝基叠出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无不啧啧称羡。正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曾记床头语,穷通不二心。
当下张孝基说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故将财产传与小生。当时
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因见正在病中,恐触其怒,反非爱敬之意,故勉强承
受。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不必某再细言。及岳父弃世之后,差人四处寻访大舅,
四五年间,毫无踪影。天意陈留得遇,当时本欲直陈,交还原产,仍恐其旧态犹
存,依然浪费,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使之耕种,绳以规矩,
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劝喻,隐语讽刺,冀其悔过自新。幸喜彼亦自觉
前非,怨艾日深,幡然迁改。及令管库,处心公平,临事驯谨,数月以来,丝毫
不苟。某犹恐其心未坚,几遍教人试诱,心如铁石,片语难投,竟为志诚君子矣!
故特请列位尊长到此,将昔日岳父所授财产,并历年收积米谷、布帛、银钱,分
毫不敢妄用,一一开载账上。今日交还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又在
箧中取出一纸文书,也奉与过迁道:“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一发奉还。适来
这杯酒,乃劝大舅,自今以后,兢兢业业,克俭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
意盈志满,又生别念。戒之!戒之!”
众人到此,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乃是真情,称叹不已。过迁见说,哭
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乡,自分横死街衢,永无归期。此产岂为我
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训诲,激励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妇,延我宗祀。
正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杀身难报。即使执鞭随
蹬,亦为过分。岂敢复有他望!况不肖一生违逆父命,罪恶深重,无门可赎。今
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如归不肖,却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张孝基扶起道:
“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实欲传之子孙世守。不意大舅飘零于外,又无他子
可承,付之于我,此乃万不得已,岂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业,
正是继父之志。岳父在天,亦必徜徉长笑,怎么反增你罪?”过迁又将言语推辞。
两下你让我却,各不肯收受。连众人都没主意。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承姑
丈高谊,小婿义不容辞。但全归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见,各受其半,庶不过
情!”众人齐道:“长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只因太公不允,所以
止了。不想今日原从这着,可见老成之见,大略相同。”张孝基道:“亲翁,子
承父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
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张
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俱劝
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哭诉其事,
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拜哀求,只是不
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千古所无!”唐人罗
隐先生有赞云:“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
小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丈
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家去此
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
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广延男女亲邻,
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馀宾客依次而坐。里边
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
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
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馀一毫不动,
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
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慳吝样子。
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正是
曹丕篡汉,欲收人望,遂下书徵聘。孝基恶魏乃僣窃之朝,耻食其禄,以亲老为
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哀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著。州郡俱举孝廉,
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里,躬耕乐道,教育
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
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
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
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
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
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苏,至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
再三,过迁不允。
一月后,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吊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
旌幢驺御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
两边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等惊喜,出林趋揖,令先
君下车相慰。某等问道:‘公何时就徵,遂为此显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阳
官,乃阴职也。上帝以某还财之事,命主此山。烦传示吾子,不必过哀。’言讫,
倏然不见。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二子闻言,不胜哀感。那时传遍乡里,无不
叹异,相率为善,名其里为义感乡。晋武帝时,州郡举二子孝廉,俱为显官。过
迁年至八旬外而终。两家子孙繁盛,世为姻戚云。还财阴德泽流长,千古名传义
感乡。多少竞财疏骨肉,应知无面向嵩山。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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