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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醒世恒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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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
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
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
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
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
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
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
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
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
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
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
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
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
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
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
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
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
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
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
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
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
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㩳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
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
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
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
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
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
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
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
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
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
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
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
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
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
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
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
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
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
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
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
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
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
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
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
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
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
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
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
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
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
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
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
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
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
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
“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
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
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
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
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
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
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
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
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
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
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
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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