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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平凡的世界(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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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讲话。我替你拟了个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适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对她点点头,就把搞子拉到自己面前,假装着翻了翻。

润叶走后,惠良无心看讲话稿,一只手捏住下巴,呆呆地望着光洁如镜的棕色办公桌
面。他突然感叹地想,润叶和丽丽虽然是老同学,好朋友,可是她们的一切又多么不同!以
前,他和丽丽都曾同情润叶在爱情生活中的不幸遭遇。时过几年,润叶却失而复得,重新找
到了自己的生活——尽管向前已经残废,但他们的感情现在却是融洽的。而当初润叶又是多
么羡慕他和丽丽的婚姻,她怎能想到,他们现在已经破碎得象一堆瓦碴……人生啊,是这样
不可预测。没有永恒的痛苦,没有永恒的幸福。生活象流水一般,有时是那么平展,有时又
是那么曲折。瞧,现在该轮上他武惠良羡慕断腿的李向前了!

痛苦至极的武惠良不由冒出个念头,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给润叶倒一倒。人在这样的
时候,总想和一个人谈谈自己的不幸——但这应该是一个适当的人。也许只有润叶是适合倾
听他诉苦的人,她和丽丽是同学,又是朋友;而几年来,他自己又和润叶一块共事,她会理
解他的。另外,润叶也是经历过感情挫折的人,她大概不会小看他说出这样一件不该说的
事。

唉,不管怎说,在任何时候,诉苦总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尤其是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
诉苦!

但武惠良无法抑制自己,还是决定要向他的下级诉说他的不幸与痛苦。

这样决定之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力量;而且情绪也镇定了一些,就象一个溺水的人,
突然发现了某种可以脱险的方式,使他减少了许多谵妄和迷乱。

下班以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肚子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似乎觉得,田
润叶就坐在他对面,倾听他诉说自己的苦情……是的,他第一次这么专注地思考起了他的下
属部门的这位部长。准确地说,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凝视除丽丽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在此之
前,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丽丽身上,很少考虑到别的女人的长长短短。

现在,他眼前浮现的只是润叶这个人。他惊异地发现,她的一切方面似乎比丽丽都更要
接近生活中的正常人标准。她朴素、清爽、有头脑、热情,又不放纵感情。丽丽一开始就是
浪漫主义主宰生活中的一切——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危险的素质。活跃的分子天
性就是不稳定的。人需要火,但火往往能把人烫伤,甚至化为灰烬。瞧,他终于被亲爱的杜
丽丽烧的这般焦头烂额了!

唉唉!他现在多么需要清凉的风抚慰这受伤的心灵。给润叶谈谈他的苦恼,心情或许会
平静一些?而说不定她还能给他出点主意,让他清醒地处理这场感情危机、人生命运的危
机。他眼下已经失去了智慧,失去判断力,在自己的事上能力连三岁的娃娃都比不上!在工
作中,他是她的上级;而现在,他愿意润叶成为他的上级,指导他怎样从这迷津中走出
来……

他的头一直抵在办公桌冰凉的玻璃板上,昏乱中竟然荒唐的喃喃自语说:“我的上级
啊!”

但是,武惠良却不知怎样对他的“上级”诉说他的苦情;因为她毕竟是他的下级,而且
还是个女同志!

不能在办公室!上班时,怎能在办公室说这种事?即就是下班以后,他要是单得把润叶
留在这里说话,别人也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再说,她下班后还要回去照料残废的丈夫……连
个诉苦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就是你的处境。你现在应该认识到,你的悲剧有多么深刻。

那么,把她约到外面去?

笑话!这成何体统!

……人哪,活着是这么的苦!一旦你从幸福的彼岸被抛到苦难的此岸,你真是处处走头
无路;而现在你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来也只有一步之遥!武惠良想来想去,觉得只
能到润叶家里去。虽然向前在家,但他可以和她在另外的房间单独说这件事。以前,他为工
作的事几次去润叶家,向前都是主动推着轮椅进了卧室,让他和润叶在客厅里谈话。好,就
这样……什么时间去呢?干脆过一会就去吧!

武惠良由于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决定当晚就去润叶家向她倾倒肚中的苦水。他在
办公室停留了一个钟头,估计他们吃过了晚饭,就丧魂失魄地步出机关,连办公室的门也忘
记锁了……


第二十七章

命运总是不如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难中,才使人成熟起
来,坚强起来;虽然这些东西在实际感受中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欢乐。

田润叶和失去双腿的李向前在一块生活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在这些悠长的日月里,润叶
逐渐适应了她的家庭生活。

当然,起先很长一段时间,这共同的生活还谈不到十分美满,因为丈夫终究是个肢体不
健全的人,生活中的许多不方便,大都要她一个人来操持。经济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向前虽
然吃劳保,单位上也还有一些补贴,加上她的工资,两个人的光景可以过了。她要给双水村
的两个老人寄点钱。但向前父母亲工资高,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钱尽量让他们花。

夫妻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性生活,向前也还具备正常人的功能,只不过有点让她难堪的
是,干这件事的时候,需要她帮助他。

总之,人残废了,这个家庭还是完整的。

在地委家属楼的西居室单元里,他们的房间收拾得既干净又清爽。润叶是个爱整洁的
人,回家一有空闲,就擦抹清扫,连厨房都经常保持一尘不染。家具都是时新式样。彩色电
视机是她为向前解闷而老早就买回来的——只是后来公公和婆婆又给了他们两千元现金。前
不久,李登云还托武惠良的叔叔在省城为他们买了一个双门电冰箱。从物质方面说,他们在
同代人中间是相当优越的。

润叶从几月前由一般干事提拔成了团地委少儿部部长,因此工作变得繁忙起来。不过,
无论工作怎样忙,她都一如既往,千方百计照料丈夫。她是妻子,也是保姆。在向前初回家
不能自理生活的日子里,她给他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洗脸洗身,还要每天用柔言细语安慰
他。每当向前因失去双腿而一次次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就象阿姨一样乖哄他,抚爱他,并且
帮助他和自己发生肉体关系,使他重新获得生活的愿望和信心。

正是在这种自我牺牲和献身之中,润叶自己在精神方面也获得了一些充实。她开始更现
实地看待生活。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她对工作的态度也更认真和踏实了。生活的风浪改变
了我们的润叶。青春炽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来的是庄严肃穆的山脉。

我们不由再一次感叹:是该为她遗憾呢?还是该为她欣慰?

不论我们希望润叶成为怎样的人,但润叶只能是她自己。啊,润叶!难道她不仍然为我
们所喜爱吗?

后来,向前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有时候,他拄着双拐走下楼,在家属院里转悠转
悠。星期天,润叶在轮椅上推着他,到黄原城外的山野里玩大半天。他拒绝她推着他去看电
影,也不去街上的稠人广众处。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怕她受到众人目光的伤害。

不用说,向前也力尽所能设法体贴她。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会体贴人的人。有了轮椅以
后,他的活动方便了些。她一上班,他就坐着轮椅拿拖把拖地;并且转着把各个房间替她清
扫揩抹得干干净净。他坚持把打扫卫生的工作从她手里接替了。他说他有的是时间,一整天
无事可干,这点忙总可以帮她的。

她提拔成少儿部长后,工作一繁忙,有时下班回来就要晚一点,向前对她讲:“干脆让
我给咱做饭!你负责把东西买回来就行了,其它你不要管!”

“你能行吗?”她既感动又疑虑地问。

“保准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作饭比你强。你放心去工作!”

她两眼含着泪水笑了。

那天下班她进门后,向前就把饭菜都做好放在桌上,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等她。她看见,
他象孩子一样,舌头舔着嘴唇,天真地笑着,望着她。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了。她走过去,
忘情地搂住他结实的脖项,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我能行吗?”他仰起脸问她。

“能行!能行!”她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从此之后,家务就全由丈夫包揽了。她
除去买粮买菜,上班前在厨房里稍微准备一下,其余就都由向前来操持。他乐意干,她也愿
意让他干,这样,他会觉得他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的确如此,劳动使向前的情绪越来越好了。他有时候还咦咦唔唔唱几句歌;并且和妻子
开玩笑。

在这样的过程中,润叶也加深了对丈夫的爱情。她体验到,爱情,应该真正建立在现实
生活坚实的基础上,否则,它就是在活生生的生活之树上盛开的一朵不结果实的花……当武
惠良一脸痛苦走进他们家的这个晚上,他们两口子都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一块看电视。

润叶赶紧给她的领导冲茶。向前一边招呼惠良坐进沙发,一边推着轮椅从小柜里取出一
盒带嘴“大前门”烟,放在茶几上,就转而进了卧室,并且把里间的门也带上了——他知道
惠良和妻子谈工作,他不应该使他们感到不方便。仅就这一点,润叶也就不能不对向前充满
了感激与尊敬。

润叶坐下以后,才发现武惠良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她惊讶地发现,一惯潇洒自如的团
地委书记脸色惨白,头发乱蓬蓬地搭拉在额头,心中似乎很有些苦衷。

是政治方面受到了什么打击?这没有任何迹象!包括她二爸在内的所有地委领导都很器
重他的才干。团地委内部,几个副书记和大部分中层领导也都很尊重他,看不出有谁在背后
捣他的鬼。

那么是生活方面有了麻烦?这更不可能!他和丽丽的感情一直如胶似漆,这是团地委所
有人都知道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使得这个人的情绪如此颓败?

润叶当然先不便说什么,只是问他吃饭了没有?武惠良撒谎说他吃过了,然后不由自主
叹息了一声,把头垂到了胸前。

是的,他出什么事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怎么啦?”她含糊地问。

惠良抬起头来。润叶震惊地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水。“怎么啦?”她瞪大眼睛又问他。

武惠良接连叹息了几声,接着便大约把他蒙受的灾难与耻辱向润叶叙说了一番。

润叶惊讶地听他说完,但一直不相信她耳朵所听到的那些话是真实的。她紧张得两只手
捏出了两把汗。“这……”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没有想到!做梦也想不到!她多少年羡慕的这个美满的家庭,竟然到了破裂的边缘!

她先来不及思索这件事的本身,却再一次被生活的曲折复杂所强烈地震憾了。

生活!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令人费解,令人难以想象?“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她说着,寒栗仍然不时从肩背掠过。

“我也不知道。”武惠良垂着头说。“我实在痛苦得不行,才来向你倒这苦水。这事只
有你能倾听……反正我的生活被毁灭了……也许你能和丽丽谈谈,她现在满不在乎地抽烟喝
酒。我的心都碎了。尽管我痛不欲生,但我不愿意她这样折磨自己。我甚至都不想再怨恨
她。事情看起来是偶然发生的,可实际上也是必然的。不幸的种子一开始就埋藏在我们之
间,只不过我们起初都没有看见罢了。没有完美的社会,怎能有完美的人。你知道,我一直
深深地爱着她,就是现在也一样,细细想起来,我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差异。这不是说谁比
谁强,而是性格、爱好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尽相同。正因为如此,才终于导致了这场悲剧……
你无论如何去看看她吧!”“我一定去!”润叶没有思考就答应了下来。

“当然,我不是让你去说合我们的关系,谁也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归根结
底要我们自己解决。只不过怎样解决我和她现在都不太清楚……”

“那么,我应该和丽丽说些什么呢?”润叶深深地同情不幸的惠良。他现在看起来象没
娘的孩子那般可怜。“先劝她不要抽烟喝酒了……也许只有你能劝说她。千万不要责备,也
不要表示忧虑,她讨厌别人同情或教育她……”

武惠良坐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润叶家。

本来,田润叶很想对自己的领导说一些安慰话,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一
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别人的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已经是一个经历了感情折磨的人,深
深懂得个中滋味!

润叶回到卧室之后,向前已经躺在了被窝里。她发现他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在看她。是
的,她情绪不好,脸色当然也不正常,这肯定使丈夫感到诧异了。但她又不能给他解释发生
了什么事。

她脱掉衣服,钻进了他为她弄好的被窝里,随手拉灭了灯。她久久地不能入睡,脑子象
一团乱麻。尽管这是丽丽和惠良的不幸,但就象当年她自己的不幸一样使她心绪如潮水般涌
动。她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从始至终的爱情和幸福吗?

唉,丽丽,你是怎么搞的……几年来,由于她自己的不幸,也由于丽丽成了小有名气的
诗人,走了另一条道路,她们之间的交往便少了许多,但不论怎样,她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
友,偶尔遇在一块,仍然象姐妹一样亲热。不过,她发现,她们的共同语言已经很少了。丽
丽说的许多话她理解起来十分费力,甚至根本听不懂。每次到她家,她们主要是说过去在原
西的事。她和惠良反而倒有许多话题可以谈论……她没有想到,他们终于发生了这样的
事……

润叶老半天不能入睡。她知道,向前也没有睡着——她看起来象睡了的样子,其实一直
醒着,因为他没有打鼾。唉,可怜的人,他太敏感了。他或许猜测她和惠良之间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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