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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三毛全集-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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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证!”守柜台的老板一脸狡猾的冷笑。

“拿去!”

这人细细的翻来覆去的看,这才不情不愿的交了一把钥匙给我们。

我们慢慢上了楼,没想到那个老板娘不放心,瞪了一眼先生,又追出来大叫。
“等一下,要看户口名簿。”那个样子好似踩住了我们尾巴似的得意。

“什么,你们太过份了!”荷西暴跳起来。

“来,来,这里,请你看看。”我不情不愿的把早已存好的小本子,举在这老
顽固的面前。

“不像,不像,原来你们真结婚了。”这才化开了笑容,慢慢的踱开去。

“奇怪,我们结不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她女儿,神经嘛!”荷西
骂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疲倦的把自己抛在床上,下一站又得多多少少再演一场类似的笑
剧,谁叫我们“不像”。

“喂!什么样子才叫”像”,我们下次来装。”我问他。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嘛!装什么鬼!”

“可是大家都说不像。”我坚持。

“去借一个小孩子来抱著好了。”

“借来的更不像,反正就是不像,不像。”

谁叫我们不肯做那人的另一半,看来看去都是两个不像的人。

有一天,我看一本西班牙文杂志,恰好看到一篇报道,说美国有一个女作家,
写了一本畅销书,名字我已记不得了。总之是说“如何叫丈夫永远爱你。”

这个女作家在书中说∶“永远要给你的丈夫有新奇感,在他下班之前,你不妨
每天改一种打扮,今天扮阿拉伯女奴,明天扮海盗,大后天做一个长了翅膀的安琪
儿再大后天化成一个老巫婆……这样,先生下班了,才会带著满腔的喜悦,一路
上兴奋的在想著,我亲爱的宝贝,不知今天是什么可爱的打扮”又说∶“不要
忘了,每天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几遍,我爱你我爱你你爱你。”

这篇介绍的文章里,还放了好几张这位婚姻成功的女作家,穿了一条格子裙,
与丈夫热烈拥吻的照片。

我看完这篇东西,就把那本杂志丢了。

吃晚饭时,我对荷西说起这本书,又说∶“这个女人大概神经不太正常,买她
书的人,照著去做的太太们,也都是傻瓜。如果先生们有这么一个千变万化的太太
,大概都吓得大逃亡了。下班回来谁受得了今天天使啦!明天海盗啦!后天又变个
巫婆啦!……”

他低头吃饭,眼睛望著电视,我再问他∶“你说呢?”

他如梦初醒,随口应著∶“海盗!我比较喜欢海盗!”

“你根本不在听嘛!”我把筷子一摔,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见,眼睛又在电视
上了。

我叹了口气,实在想把汤泼到他的脸上去,对待这种丈夫,就算整天说著“我
爱你”,换来的也不过是咦咦啊啊,婚姻不会更幸福,也不会更不幸福。

有时候,我也想把他抓住,噜噜苏苏骂他个过瘾。但是以前报上有个新闻,说
一位先生,被太太喋喋不休得发了火,拿出针线来,硬把太太的嘴给缝了起来。我
不希望大胡子也缝我的嘴,就只有叹气的份了。

其实夫妇之间,过了蜜月期,所交谈的话,也不过是鸡零狗碎的琐事,听不听
都不会是世界末日问题是,不听话的人,总是先生。

大胡子,是一个反抗心特重的人,如果太太叫他去东,他一定往西请他穿红
,他一定著绿。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说还是咸的好。这样在家作
对,是他很大的娱乐之一。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觉的
中了计,遂了我的心愿。后来他又聪明了一点,看透了我的心理,从那时候起,无
论我反反覆覆的讲,他的态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一个傻瓜一般的固执,还常常得意
的冷笑∶“嘿!嘿!我赢了!”

“如果有一天你肯跟我想得一样,我就去买奖卷,放鞭炮!”我瞪著他。

我可以确定,要是我们现在再结一次婚,法官问∶“荷西,你愿意娶三毛为妻
吗?”他这个习惯性的“不”字,一定会溜出口来。结过婚的男人,很少会说“是
”,大部材都说相反的话,或连话都不说。

荷西刚结婚的时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酒,十分体谅妻子,情绪也很高昂,假
日在家总是帮忙做事。可惜好景不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背诵如教条的男性自
尊又慢慢的苏醒了。

吃饭的时候,如果要加汤添饭,伸手往我面前一递,就好似太阳从东边出来一
样的自然。走路经过一张报纸,他当然知道跨过去,不知道捡起来。有时我病了几
天,硬撑著起床整理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家,他亦会体贴的说∶“叫你不要洗衣服,
又去洗了,怎么不听话的。”

我回答他∶“衣不洗,饭不煮,地不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起来理的。”

“不理不可以吗?你在生病。”

“我不理谁理?”我渴望这人发条开动,做个“清扫机器人”有多可爱。

“咦!谁也不理啊!不整理,房子又不会垮!”

这时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头,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扫,头倒不一定打得
中,所以也就算了。

怎么样的女人,除非真正把心横著长,要不然,家务还是缠身,一样也舍不得
不管,真是奇怪的事情。这种心理实在是不可取,又争不出一个三长两短来。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份的要求和占领
。我选了荷西,并不是为了安全感,更不是为了怕单身一辈子,因为这两件事于我
个人,都算不得太严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个洗衣煮饭的女人,更不是要一朵解语花,外面的洗
衣店、小饭馆,物美价廉,女孩子莺莺燕燕,总比家里那一个可人。这些费用,不
会超过组织一个小家庭。

就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不过是想找个伴,一同走走这条人生的道路。既然是个
伴,就应该时刻不离的胶在一起才名副其实。可惜这一点,我们又偏偏不很看重。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著,做著个人的事情,转角碰著了,闪一下
身,让过双方,那神情,就好似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一本
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声∶“你是
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一会自会回来。有时
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饿的
狼知道那里有好吃的东西。

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
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
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一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一
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时随地跑进去捣乱,那是我所不愿的。

许多太太们对我说∶“你这样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险的,一定要把他牢牢的握在
手里。”她们说这话时,还做著可怕的手势,捏著拳头,好像那先生变成好小一个
,就在里面扭来扭去挣扎著似的。

我回答她们∶“不自由,毋宁死,我倒不是怕他寻死。问题是,管犯人的,可
能比做犯人的还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难为自己,嘿!嘿!”

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
仍是不够的。

有的时候,荷西有时间,他约了邻居朋友,几个人在屋顶上敲敲补补,在汽车
底下爬出爬进,大声的叫喊著。漆著房子,挖著墙,有事没事的把自己当作伟大的
泥水匠或木匠,我听见他在新鲜的空气里稀哩哗啦的乱唱著歌,就不免会想到,也
许他是爱太太,可是他也爱朋友。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
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

可惜的是,跟邻居太太们闲话家常,总使我无聊而不耐,尤其是她们东家长西
家短起来,我就喝不下咖啡,觉得什么都像泥浆水。

大胡子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几次拿出《语言行为》这本书来,再冷眼分
析著他的坐相、站相、睡相,没有一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式,跟书上讲的
爱侣完全不同。

有一次我突然问他∶“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是娶我?”

他背著我干脆的说∶“绝不!”

我又惊又气,顺手用力拍的打了他一拳,他背后中枪,也气了,跳翻身来与我
抓著手对打。

“你这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

本来期望他很爱怜的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无情
的一句话,实在是冷水浇头,令人控制不住,我顺手便又跳起来踢他。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娶
个一式一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

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

“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一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他盯著我看。
我哈的一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实在心里真跟他想的一模
一样,只是不愿说匣来。

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以后就都是旁人家的了。

大胡子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他说兵很清洁,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净衣
服。可是外出时,他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

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公车,偶尔我们在洗车,看见邻居太太要进城去,跑来跟我
们搭讪,我总会悄悄的蹲下去问荷西∶“怎么样,开车送她去?起码送到公路上免
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的对那个邻居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不送
,请你走路去搭车吧!”

“荷西,你太过份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的责备他。

“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

如果打定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一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
太太生产了,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一
跳就起床,把邻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一区住著的大半是老弱残
病,洋房是很漂亮,亲人却一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来退休,年轻的太太们领著小
孩子独自住著,先生们往往都在非洲上班,从不回来。

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
吼叫起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一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又
太客气,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一样贵的好的东西,也不肯
要便宜货。我本想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
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太太他大
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这一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分
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门、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
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察那儿
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们面前,
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帐,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
把我们放进一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一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很羞
愧,好的、传统的,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开放
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的满意了,没有什么再
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
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
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著什么
,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哑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
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
,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
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
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著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吩。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著水烟,说著优雅流畅的法
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著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
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

“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

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
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著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
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著
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
拉下来,就这么等著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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