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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三毛全集-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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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
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
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
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
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
流浪的那种生。⒐⒈⒈。闹学记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
间跟著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几个国
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
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
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
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
。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著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
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
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

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
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
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
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
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
背对著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0⒉⒈。闹学记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著头
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
起眼睛对著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
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
∶“亚兰。”

“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
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
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
。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
是悲哀的,什么。⒈⒉⒈。闹学记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
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
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
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
。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
,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
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
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

“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
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
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
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著,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
,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⒉⒉⒈。闹学记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著我
。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著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
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
?应该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

“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
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著黄昏的风,想哭。
不干他的事。

。⒊⒉⒈。闹学记第二天我一直躺著,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
呆呆的等著,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著一条白色的
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
看上去热不热?

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
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
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
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
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
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盯,很欣喜的一笑。接著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
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
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
,我第三次。⒋⒉⒈。闹学记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
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著。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
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著,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
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
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


“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盯。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
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著走著,有人用中
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
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
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⒌⒉⒈。闹学记人,
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著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
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
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
,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
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
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

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
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著
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

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著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著他,
托著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
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⒍⒉⒈。闹学记
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
薄坍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
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
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
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
么回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找
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有
事都来跟我说吗?”

。⒎⒉⒈。闹学记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自
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我
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我把头低下了。

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

“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著,这种能力是不会丧
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

“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来
。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我
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

“这里,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著
路灯照络我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

“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⒏⒉⒈。闹学记子
上的。后来,长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
相信这些,可是为著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著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
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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