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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的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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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劳改队看到了法院布告。方叉子大名后面是李××,括号里写着“另案处理”。
这事让他好长时间耿耿于怀。他比方叉子判得轻仿佛是一种侮辱,他打了那么多次架,
数最后这次没出息。挨了一老拳,外带强劳三年。哪怕一杂面杖砸死那小子,抢毙也干!
最让他恶心的是自己的无能。比方叉子犯骚还让他恶心。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看着冷稀稀的大楼过道,深感那次感冒救了他,方叉子倒霉是自找的,谁叫他见了女
人走不动道呢!活该,自己也活该。他根本不该管这种闲事。以后谁找他帮忙打架他就
先揍谁,操他妈,白蹲了三年。我图什么!他踱出过道.觉得有人在看他,挺不自在,
推车想走,一只受拍了拍他的后脊梁,把他吓了一跳。
“二分!”
一个老大太伸着巴掌,面容冷漠无情。他松了口气,傻乎乎地笑起来。交了存车费,
到十字路口吃了几根羊肉串,喝了两碗馄饨。吃得很香,但是不饱。他又骑上车沿着马
路转起来。新鲜劲儿没了,路边一幢挨一幢的新楼房火柴盒子似的,看多了不免乏味。
商店的门脸儿比过去漂亮,好些女孩子穿着长统靴,到处是羽绒服,各种颜色的小轿车
窜来窜去,小孩儿都吃得很胖、长得很好看。这一切跟他没关系。他高兴或不高兴,跟
街上哪个人都没关系。他给强劳三年,他妈死了,他一个人过日子,这些有谁在意呢?
人来入往,男男女女,没入瞧他一眼。没人搭理他。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只有一
双眼睛和一辆旧自行车。他没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找不着一个过话儿的。谁也不认识
他。认识他恐怕也要躲着他。东瞧西看自觉着挺高兴,有什么意思?没什么可高兴的。
天擦黑儿的时候,李慧泉钻进了神路街路口的小酒铺。他要了二两白酒和一盘猪头
肉,找个角落喝起来。他答应薛教导员,出来以后只抽烟不喝酒,好好做人。现在喝了,
很舒服,浑身舒服。做人的事以后再说,日子怎么混还没谱呢。他又要了二两。酒铺外
面的黑夜一片灿烂,许多灯在闪烁,电车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摩托在寒风里“嘣嘣嘣”
响得很脆。都跟他没关系。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
在劳教大队正是看电视的时候,家里没电视,现在上哪儿看呢?罗大妈家不能去,
罗小芬可能在家,他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看看自己的打扮,整个儿一乡巴佬。他哪儿也
不想去,没地方去。酒真好。
他闭上眼,使劲儿想那部电视连续剧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看过几天就忘了,
真够呛:他不知什么时候哼哼起来,买烧饼、喝酒的人都小心地看着他。他哼的是一首
主题歌,大家都听懂了,可大家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睁开眼时,目
光都是红的了。
明天干点儿什么好呢?他哼得不成调,可一直冷静地想着这个间题。他得回答它,
把它解开。解不开,连活着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也把他难住了。今天一直很高兴,怎么突
然就不行了?活着当然有意思,这还用说么!操他妈!他骂了一句,晕起来。

第二章

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以为是罗大妈,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移来移去的黑皮鞋。裤子
上有红线,是个警察。他又把眼闭上了。火筷子碰着铁炉子,看火、掏灰、填煤。床
“咯吱”了一声,那人仿佛坐下了。窗外有风声,刮得很响。天亮了么?
“他不想动。昨晚没脱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还好。他觉得自己好像吐过一次,
但忘记吐在哪儿了。床极很硬,脚冻得发麻,浑身骨节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过瘾。
小酒铺真是个好地方,他喜欢它。除了这张冷冰冰的床板,那儿是最合适的角落了,骑
车溜了大半天,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去处。他有钱,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不希
望别人打扰他。
他讨厌警察。
“起来,快十二点了……起来!”,那人终于不耐烦,隔着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调
和动作跟管教干部简直没有区别。那只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对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来,
恼怒地瞪着睡意脚胧的眼睛。警察很年轻,白脸,粗眉毛,有点儿下兜齿,眼神儿平平
淡淡的。可能是罗大妈提到的那提到的那个片警。他姓什么来着?
“喝多了吧?”民警问他。
“……没有。”
“没喝多,把酒杯和盘子摔了是怎么回事?人家找到居委会来了……没本事还穷喝,
充哪门子能耐!赔吧……”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看警察的脸色不像是找岔儿,更不像开玩笑。他把手
伸进口袋摸出一包烟,又伸进去。
“多少……”
“一块六。本来想罚你,罗主任不跟人家说好话,五块钱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
刚出来就惹祸。”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着电线杆子唱歌么……”
警察扑哧一声笑了。李慧泉很懊丧,想起自己吐哪儿了。厕所。蹲下去没事,想站
却站不起来,一使劲儿就吐了。他在凉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时。他递过去两块钱。
警察找不开,掏出一把钢蹦儿摊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着数。
“甭找钱,都给他们得了。”
“我不是替你垫上了么,知道你趁钱我把一月工资垫上多好,真是!……三毛八,
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掏出一个瘪烟盒,没几支了。他
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连同烟盒一块儿扔了过来。
“五毛三一包的,你赚了。”
李慧泉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抠抠缩缩的,可一点儿也下让人腻歪。皮鞋没擦,裤子
上有油点子,指甲缝儿也不干净,看来不是,个讲究人。意泉下床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贵姓?”
“免贵姓刘,户口本上叫刘宝铁,别人都叫我小刘,你……以后就叫我老刘得了。
神路衔东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后办事留点儿神,哥们儿六亲不认,
可你也别怕我,不招灾不惹祸,鬼都是我朋友……你刚回来,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
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是警察,脱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们家也没别人了,有
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碍的,没完没了地灌老白于算哪门子事儿?你们这路人一个臭毛病,没
深没浅!放屁都没深没浅……西巷小九你认识么?他妈在街口卖冰棍儿……”
“认识,小玩儿闹,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偷了仨彩电,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
搁我就毙了他,还求我呢!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一猛子扎下去
完事,你说对不对?”
李慧泉点点头,话不太中听,倒不怎么噎人。姓刘的看来不好对付。别看表面那么
随和,他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
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
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
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
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
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
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
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
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
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入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
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
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
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
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
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
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
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
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
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入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
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
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
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
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
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
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
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
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
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骑车到街上,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把副食本扔给售货员,有什么要什么,
除了芝麻酱没买,粉丝、鸡蛋什么的,装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几根胡萝卜和一棵白菜,
摇摇晃晃地推着往家走。身上车上装足了过日子的东西,他挺高兴。一个人过就一个人
过,别人怎么活他也怎么活,他不比别人差。他要蒸米饭吃,要拌疙瘩汤喝,还要炒菜
炒鸡蛋,他得吃出花样儿,不能难为自能难为自己,过去一直是母亲做饭。现在剩了他
自己,不会也得会。他得吃得让自己高兴,让母亲高兴,他得过得像个人。厨房里灰土
重重,但他嗅到了母亲的气息。勺子、刷子、菜刀,铝屉都挂在靠墙的铁钩子上。三角
架上扣着大大小小的锅,窗台码着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纸袋,煤气罐竖在墙角,像颗黑
乎乎的炸弹,收拾干净了,一切都现出原来的样子。清洁、寒酸、狭窄,母亲仿佛还活
着,正弯着背忙忙碌碌地给他热饭。他吃饭不守时,回来晚了母亲从来不怨他,总是默
默地走进小厨房,在八瓦的小灯底下独自摸索。那时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亲死了,他
才清楚自己是个畜生,没人味儿的畜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无从孝敬。
煤气罐很沉,用火柴一点居然着了。搁了近三年还有气,这事让他觉得新鲜。蓝色
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窜,让人看了高兴。他泡了半盆碱水,把气灶和气罐擦了一遍。
都拾掇好了,坐回屋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做晚饭。时间还早,该干什么又没了着落。上
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东西都让他难受。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
没有父母的人不会少,没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谁没朋友谁就得活受罪,心里话没处说,
全得憋成屎拉出去。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饭能做熟么?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
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跑了。他决定给薛教导员写封信。找到了纸笔,可找不着那本字典。
他忘了许多字,没有忘记怎么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写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块砖头大
的字典在手边,他就不是文盲,他无论如何得找到它。哪儿也找不着。
让野猫叼走了,还是让耗子给吃了?他把里屋的木箱子翻了个底儿朝上,书倒不少,
没一本儿是字典。
书页全都发黄.好像让水泡过又晒干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页上的
签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颜色已经发灰,笔画连得很帅,全是父亲
的书。父亲是国立土木工程大学的毕业生,解放前干什么不知道,解放后—直在西郊面
粉厂当会计师。会计师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听人说起他,连母亲都很少讲他,只偶
尔提到那人爱喝酒。父亲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眼珠子很大,脸很
长,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形象,也是他能
想起来的父亲的唯一真切形象。当时他嘬着一根冰棍在病房里来回溜达,把冰棍纸扔进
了一个脏乎乎的痰盂。他对这个肮脏的痰盂的记忆比对父亲病容的记忆要清楚得多。痰
盂里那块血把六岁的他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舒服,好像把脏东西含嘴里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厂在什么地方。但西郊面粉厂每月十二块一直把他供养到十八岁。
过了人生那道关卡,他和面粉厂和父亲的关系就彻底了结,他和母亲也就成了纯粹的孤
儿寡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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