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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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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比干活更容易觉得饿。饿得我前胸 贴后心,眼瞅着肌肉往下掉。到后来拿手一拔胡子,一掐一扯,指甲盖来个口子。指甲还可 以来回搬,弯过来弯过去,像软膀蟹盖儿。上台阶,七八蹬就得喘一阵子,最难受是脚后跟 在地面一墩,里头五脏六腑往下揪。我住的监号紧挨市面。市民的各种声音都能听见,打窗 户还能远远看见我的家。妈的,这倒霉地方,换个别的朝向的监号不好吗?天天早上,热豆 浆炸油条的味儿往里边飘。有人问我在监狱里嘛滋味,我说就像躺在一个顶小的小棺材里, 棺材盖就顶在鼻梁子上,浑身动不得,我没罪呀,这滋味受不了,总觉得要疯。
再说回来,饿我半个月后,又提审我,军代表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想别的招儿吧,我适应了。”这话惹祸了。军代表说:“好,拿绳子,马 上。”
这次上刑更凶。先拿四块小帆布把胳膊和手腕缠几道,再勒绳子,好叫绳子不勒出印儿 来。然后使绳子把胳膊向后反煞,使劲煞到最小距离,只听我的肌肉滋滋撕开,小血管蹦蹦 扯断,再用绳子把手腕逮住,楞煞到耳朵边。这罪咱头次受,一次管够,二次还不如砍头。 这一下,我四个月缓不过劲来。直憋得胳膊充血,梆硬,手攘不成拳头,吃饭拿不了筷子, 使勺儿也总脱手,握力没有了……可直到这时,我还不知自己犯的嘛罪。心想无论如何也得 挺住,活着,等着,听明白嘛事,就是屈死也得明白为嘛事屈死的。
直到七0年三月一天,忽然拿车把我拉到原单位,进了厂里的礼堂。进去一片漆黑,窗 帘都拉严,不知台下会有没有人,台前坐着军代表和法院一帮人,两盏长方形舞台灯直照我 的眼。看意思今儿要楞判我了。
他们说:“你现在交待,还有机会。”我说:“我没嘛好交待的。”他们说:“好,回 头!”
我回头一看,一排人站着,原来都是我组织里的那帮弟兄;左边站着一个给警察押着, 正是我的贴身护卫,跟我关系最近。
法官叫他们揭发,出证。他们一说,我才明白:
六0九武斗那天,晚上九点多钟,靠后门口地方,在我直接指使下,我那贴身护卫拿消 防钩子把对方— ××纺织厂一个人脑袋打开,当场致死。我又指挥他们把尸首处理,然后 与他们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准说— 就这事。
我才知道这笑话!这完全捏造的谎话,居然拿到这种正式的官方场合,郑重其事说出 来。我气得肺要炸了!他们一个个揭发,我就一个个驳。
军代表说:“铐上,不准你说!”只准证人揭发,不准我开口。我再一张嘴,台下忽然 响起一片口号声打倒我。原来台下坐满人。后来打监狱里出来才知道,那天叫去参加会的是 我们公司的全体党员,不叫群众参加。
我再一琢磨,坏了!揭发我的,全是我一帮铁哥儿们,口供又完全一样,没跑了,死 罪,非弄死我不可了。会上给我定性— 杀人犯,我那贴身护卫也是杀人犯。我就不明白 了,那贴身护卫为嘛承认这没有的事,还揭发我,他不是自我灭亡吗?可是这会上没判刑 期,因为他们还缺我的口供。
转天一早,军代表给我念头天会上的记录,叫我签字,想拿这东西代替我口供。我问: “为什么记录上没我的话?”
他说:“没必摇就不记。签字吧!”
我拿笔在上边写一行字:“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后边又写一个很大的“冤” 字。
军代表说:“这么写不行。”
我说:“你的语言,我的文字,算嘛我的签字。我的文字,我自己负责。”
下午他又把我叫去,问我:“你是不是想翻案?”我说:“是。”
他说:“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合并在一起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 我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我说:“我要留遗言。”他说:“不行!”
我说:“你还不如秦始皇呢,你不代表共产党!从小人书上看,历代皇朝都允许罪犯留 遗言。我死了,我的案子将来谁给翻?”
他说:“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居然当着我的面,把我写了字的那记录撕得粉碎。
我气得骂他:“你他妈凭嘛撕,那是原始凭证,你还真不是共产党!”反正我要死,嘛 都豁出去了,大骂他。
这回,他给我砸上一副生铁铸的大脚镣,据说三十五斤重,很多老犯人都没见过这种大 镣,趟不动呀。我坐在牢里看屋顶,饭也吃不下去,又气,又火,又冤,可没辙。
同屋有个老犯人对我说:“小伙子,你别跟他们硬顶呵,他们就是要你口供。你没有不 说就是了,硬顶,没用,白受罪。”
我说:“他们把我原始凭证撕了,我太难过了,死无查对呀,这不永远成屈死鬼了?”
同屋有个犯人,原先是公安局的预审员,他问我:“你真没有这事儿?”
我说:“当时我很少一个人活动,对立面整天盯着逮我,身边总有一堆大活人保护我。 那天我是四点钟负了伤离开现场的。好几个人都跟着我走的。可他们楞拍在我身上这事,说 是九点钟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参与?可是我那帮弟兄不肯给我作证,面对面说瞎话,硬说 我负伤是假的,把时间往后推,好跟那死人的事挂在一起。再说,我坐车回去时,同车还有 别人呢,我还在厂医务室敷的药。我写了这些证人,都给他们甩了,我问,他们不回答。”
这人说:“你拿张纸,把事情的全过程如实写清楚,每一段时间里有谁能给你作证,全 写在上边,最后再写一句‘永远以此为证’。写完之后别交给军代表,就交给监狱值班的。 值班看守接到犯人材料,按规矩都得登记入档。这不就行了?记住,如果你真没这事,千万 别乱说,否则,一害别人,二害自己。共产党有个规矩,不管当时怎么样,多少年后总得复 查。这一点你必须相信。”
还是人家干这个的,有这方面经验。多亏他这话,真救了我。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得 知这份材料真的进了我的档案。大概就因为这份材料最后没能把我处死。宣判书上说我“在 证据确凿面前,态度极端狡猾,拒不认罪。”可能就指这材料说的。
判我刑时,并没公开宣判,而是在狱里“蔫判”。判我无期徒刑,终生监禁,打前监挪 到后监执行判决。打那以后,虽然我还不认罪,却认头了。没有的事也能判无期徒刑,咱嘛 也不信了。不相信国法,也不相信自己再有嘛力量。只觉得从此,一条血淋淋的尸体扒在我 身上,死粘着我。扯掉一层皮,也拉不下这尸体。监狱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再顶也没用了, 我也没有出来的一天了,一辈子活夜里边也死在里边,这就得换个活法儿,我好打球,玩 吧;我有能力,帮狱里做点事情。他们也没必要再饿我了,我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跟死亡 就差一步的路,我叫它“活着死”,到了底儿了,有嘛放不开?可我没忘了一件事,每隔一 段时间,准写一份申诉书递上去,申诉自己无罪,可每次申诉准驳回。他们不怕我写,我也 不怕他们驳回。监狱认为,法院不是白吃干饭的,不能没根据随便判人,可是监狱的任务就 一个:看住犯人。你不服罪,顶多教育教育。但我一直不服,日子一久,他们干脆不理我这 套,教育也省了,反正看住我,别叫我跑了就是了。
刑满十年时,“文革”完了,我心气儿变了,起死回生,有想活的愿望,可我接连碰到 两次打击,心气又低下来。
头件事,当时中央对判处长刑的犯人有所考虑。八0年给我改判为再坐十二年牢,《改 判书》上说我“认罪伏法”,因此改判。真是莫大讽刺!我打进来那天就没服过,硬说我 “认罪伏法”。他们当初判我,现在改判我,都不根据事实,怎么弄我都有理。我看没嘛戏 了。可是我接着又写份申诉书递上去,咱不申诉,就落个真的“认罪伏法”了。
二件事,八0年三月我的申诉材料再次被驳回,原话是:
“你的申诉材料收悉,经本院复查,根据你所犯罪的主要事实,处理得当,对你的申 诉,予以驳回。”
我的心又凉了。要再坐十二年牢,我得九二年才能出来,那时候我坐在您面前,将近六 十岁了,另一副模样儿了!
可更稀奇的事还在后边。这次驳回没过多久,我忽然被宣布“无罪释放”。我讲这变化 ——
十月里一天,法院忽然来两个人找我,说要复查我的脚伤。就是当年在六0九事件中我 的脚被扎破的伤口,问我还有没有痕迹。
我说:“男人都有脚气,总脱皮,又过了十一年,哪能还有。”
他们非要看,我脱下鞋给他们看,真的没有了。我又想,他们不会凭白无故验我脚,我 的死案便透进了一线光明。我马上说:“你们对脚伤挺有兴趣,我提点旁证行吗?我还有这 只脚当时穿的袜子,上边有那破瓶子扎破的洞。”
他们很惊讶,说:“十多年,当时的袜子你还留着?”
我说,这袜子原先撂在家,后来家里送来穿。一次打完球,狱里有个坏小子跟我捣乱, 把我一只鞋连袜子扔了,剩下的正巧是这只。单只袜子没法穿,便塞在包里,留着缝东西时 拆线用。
他俩像发现嘛宝贝似的,叫我快拿来,我拿来一穿,弹力袜给脚一撑,那个破洞明显在 受伤的位置。他俩马上把位置画下来,拿走袜子。很明白了——如果能证明我脚确实受过 伤,后边打死人就没我的事了,我有点激动,说:“问个问题行吗?”
“你说。”
“我奇怪了,我曾经提到过一个证人,就是武斗那天我从推土机救下来的那个司机,挺 大的个子,当时他满头满脸血,记不清嘛模样。是我把他带回厂,叫医务室的厂医绘他上的 药。他当时面临生死,我救了他,他印象肯定相当深,不会不记着我。为嘛这证人一直没出 现?”
法院这两人说:“昨天我们见到他了,他说他不记得你了。”
我说:“不可能。”
他们说:“你设身处地想想,当时他什么处境?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俘虏,心里恐慌, 又绘打懵了,还不知你们会怎么处置他呢,怎么可能记住你?告诉你,他的话对你有利的, 只有一点,就是他还记得当时给弄上一辆车,送到一个单位的医务室上过药。”
我想,也对。又问道:“我回厂时同车还有一个到我们组织来串连来的学生呢!”
他们笑了,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你说的那个现在新疆,我们去过了,他已经给你 出证了。”
我再问:“我们厂还有一大帮人能给我作证,他们都死了?”
他们说:“你将来回去问问,他们当初都是怎么说的吧。像你这种文化大革命案… ”
我突然截住他的话,火了,说:“你打住!”
他们很奇怪,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别说文化大革命案,我受不了!嘛叫文化大革命案?三五反,反资本家,肃 反,抓反革命,四清,搞四不清分子,文化大革命到底谁对谁?两派人你打我,我打你,往 死处打,为嘛?情杀?仇杀?谋杀?虽然六0九那人不是我打死的,可这人究竟死了。为 嘛?你问那真正的凶手,我料他准说不明白。你就是把毛主席叫来,别看他伟大,叫他说, 他也说不清!”
他俩没话可答,只说:“你要保重身体,我们一定给你弄清楚… ”就走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有根,案要翻了。因为那时很多文革期间被屈打入狱的,蹲在牢里早 绝望了,一旦宣布无罪,咕咚一下人完了,要不心脏猛烈地蹦蹦一跳,瘫了。大起大落,忽 死忽生,人受不住。我那监狱就出过很多这类事儿,后来人家有经验了,事先暗示你一下, 垫个底儿,好缓冲一下。
果然,没过几天,我被叫到前监。法院来人,我们厂里也来人。法官说:“全体起 立。”还对我说一句,“你把扶桌子的手放下去,站好。”然后宣布一张《裁定书》。原文 是:
“×因打人致死一案,经×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七二年十月十三日判决无期 徒刑。经判定,×打人致死,无实据,不能认定,撤销原判,宣告无罪释放。”
法官念完,露出笑脸。屋于外边围着的一大群犯人看到后,都喊起来:“有戏!”
法官对我说:“自你被捕那天起,直到今天,所有扣发工资一律补发。因为国家目前财 政困难,你的级别暂时还不能提,以后看机会再解决吧。记着,回单位不准找领导算账,账 要记在‘四人帮’身上。这次为复查你的事,你们单位领导帮了很大忙。有什么思想解不开 的,可以直接找我们法院来谈,好吧!”
随后,叫我去后监拿东西,跟厂里人回厂,厂里派车接我来了。我回到牢房,把那些破 破烂烂东西全分给大伙。这就走出凭白无故关了我整整十一年的监狱。滋味?没嘛滋味,我 控制住自己,咱是汉子,没罪。进来是叫他们硬弄进来的,出来是咱自己两条腿定出去的。
回厂后,那帮弟兄跟我一见,我模样大变,当初挺神气的小伙子,如今这副吊死鬼似的 德性,他们都忏悔了,挺尴尬。我说:
“算了,我当初没跑出来,要是跑出来,你们都别想活,现在咱恩恩怨怨全结了。”
往后再一细说,真不能怪他们。
原来把我关进监狱那天,也把他们全都弄去,使出各种招儿逼他们。监狱里人上刑时鸡 哇喊叫的声音,吓得他们心里发毛。军代表还把他们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全弄去,叫家里人 跟他们哭,闹着让他们跟我划清界线。他们就顺秤爬了,人家怎么引就怎么说,最后编成那 个弥天大谎才放了他们。可如果他们顶着,结局恐怕跟我差不多。
我们厂的厂医那姑娘真不错,她当时给我治的脚伤,坚持给我出证。单位领导就把她调 出医务室,在厂里调来调去,挤得她远离高飞,调到北京林业部。法院最后复查我的问题 时,去北京找到她,她就哭了,拿出一张当年为我出的证,说:“当时我妈妈对我说,那小 伙子肯定死了,可是不能死在咱手里,你得说实话。我照实写了这张证词,可放在我这里十 年了,为嘛他们不要呢… ”我几次想找到她,当面谢她,不是谢她这个人,是谢她这颗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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