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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离婚-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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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回到家中,方墩太太正和李太太鼻一把泪一把的谈话。见他进来,她的泪更有了富裕:“李先生,这些朋友里,还只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给我出个主意吧!那个小妖精,我受不了,受不了!”
老李一时想不到小妖精是谁:或者吴宅这两天闹妖精?及至吴太太又说了几句,他才明白过来:十三妹又变成小妖精。也许她还是十三妹,不过在方墩的眼中她变了形。老李心中慢慢找到了一条清楚的路线:小赵与方墩太太有亲属的关系,因此吴太极才能在财政所找着个差事。在小赵与老吴吵闹的时节,方墩太太一定是左右为难,帮助娘家人欺侮丈夫,不好;帮助丈夫和小赵干,也不好。赶到小赵动了手,而且声言去班兵征讨,她决定了帮助丈夫,于是把小赵压在地上。打退了小赵,再把那个贱丫头撵出去,吴太太岂非大获全胜?合计着闹来闹去,只是老吴丢了差事,而她自己毫无损失:差事搁下再去谋,衙门里不出铁杆庄稼。谁知道那个贱人跟定了老吴,又被邱先生这一调停给关了钉,碗大拳头的丈夫,硬被个小妖精给缠住!方墩太太脸上减了半斤多肉。
李太太完全同情方墩,可是她没好主意,而且没把事情的内容听清楚。她很恨小赵,并不因为这件事。她也恨吴太极:放着好好的方墩不要,单要小妖精,不要脸!
老李把事里的钩套圈全看清楚,但是从心中不爱管这种事,况且刚在衙门里生了一肚子气,更没有心肠安慰吴太太,他三言两语给搪出去了:“吴太太,去和老邱要主意:他也许有高明办法。”心里说,“什么人会办什么事,老李管不着尊府上的臭事!”然后对她说,“要不然,爽性离婚!”老李要不是心中有气,决不肯为别人出这种极端的办法。现在他是被那口气逼着,觉得破坏是必需的。老邱会敷衍:要敷衍,找老邱去;咱老李的办法是离婚,要不然,您自己去另找位男人,假如有人愿要块大方墩的话。这个,叫他心中痛快了些,破坏!我老李还不定跟谁跑了呢!
“离婚?”吴太太似乎没想到过,“你是什么话呀,李先生?这还不够丢人的,再闹离婚?”
老李没说什么。
吴太太的眼睛找了李太太去。
李太太一时聪明,想起个主意来:“你偷偷的把那个小东西给小赵送回去,不就完了吗?”
“这倒是个主意,大妹妹,是个主意!”方墩因为脖子太粗不能点头,一劲儿眨巴眼。“我回去再想想,啊——想起来了,我找邱太太去,看她有主意没有。”吴太太似乎决定不再向男人们要主意。

邱太太赞成离婚。“我们没儿没女,丈夫不讲情理,何必一定跟他呢!”
方墩连头带脖子一致的摇了摇。“说着容易呀,离婚:吃谁去?”
“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可是你有那个本事,我没有呀!”方墩含着泪说。
邱太太忘了,妇女不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既然这么说了,不便再改口——她是以“个性强”自命的。“那也没关系,叫他给你生活费呀。真凭实据,他是对你不忠,叫他拿钱!”
“他也得有哇!”方墩心里更难过了;“当初他作军官的时候,钱来得容易去得快。军队解散了,他一闲就是二年,大吃大喝的惯了,叫他省俭,不会。入了财政所之后,我是一把死拿,能把过一块是一块,一毛是一毛。可是薪水是有一定的,任凭怎么省吃俭用,还能都剩下?就说都能剩下,一共能有几个钱?哎!都是我命苦,谁叫没个儿子呢!设若有个儿子,他管保不敢闹娶小!我并不是不跟他闹死闹活的吵哇,可是咱们妇人任凭怎么精明,没儿子到底堵不住丈夫的嘴!其实没儿子能都怨我吗?他年青的时候,胡逛八扯:哎,什么也不用说,命苦就结了!”吴太太叹了口长气。
谈到没儿子,邱太太心中也不好受了。可是为显出个性强,不便和方墩一同叹气。“我也没儿子,我也极愿意得个小孩,可是结婚这么几年也没有过喜,没有就没有吧,我才不在乎!我知道邱先生也盼着有个小孩,可是他,他连对我皱下眉也不敢,哼!”
方墩和纸板对坐不语。方墩没得着一点安慰,纸板心中也不十分舒服。
第十三

老李去看张大哥。张大哥已经不象样子了,头发好象忽然白了许多,眼陷在坑儿里。关于媒人的一切职务全交给了丁二爷。丁二爷的办法很简单:有人来找媒人——“没在家。”老李不敢告诉张大哥,同事们怎么拒绝在保状上签字;他只觉得来安慰朋友是一种使心里舒坦的事,因为并没有多少用处。张大哥还始终没见着天真,虽然已跑细了腿。
“老李!”张大哥拉住友人的手,“老李!”嘴唇颤起来,别的话没有说出,只剩了落泪。
老李理会到张大哥是怎样的难过。张大哥在五十来岁丢了儿子,生命已到了尽处。但是他不会安慰人。再说,除了能代张大哥作有效的奔走,只说安慰的话,即使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他决定去设法营救天真,光来看看张大哥是没意义的。
以张大哥的人缘与能力,他只打听到:天真是被一个全能的机关捕了去,这个机关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而去办任何事。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人人知道有这么个机关。被它捕去的人,或狗,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张大哥在什么机关都有熟人,除了在这个神秘得象地府的地方。人情托遍了,从众人的口气中他看出来,天真至少有共产党的嫌疑,说不定已经作了鬼。张大哥已经筋疲力尽,只剩了把自己哭死,微微有点光明,他是不会落泪的;他现在已完全走进雾阵中。设若天真死在他眼前,他只要痛哭一阵就够了。现在他是把自己终身的一切全要哭出来,平生一句得罪人的话没说过,一个场面没落后过,自己是一切朋友的导师:临完,儿子是共产党!天真设若真这么死了,张大哥没法再往下活。平日,张大哥永远留着神,躲着革命党走,非到革命党作了官,决不给送礼,而儿子……
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只有两条路,除了哭死便是疯了。拿些硬话激动他?没用。张大哥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礼教。老李没的说。
衙门的人,他只剩下没见所长与小赵。见所长?或者还不如见小赵。央求小赵是难堪的事,可是为朋友,无法。
找到了小赵。
“啊,老李,”小赵先开了口,“正找你呢!有事没有?洗澡去?”
老李心里说,这小子一定有什么故典。跟他走!
一进澡堂的大门,小赵就解衣裳,好象洗澡与否无关紧要,上澡堂专为脱光眼子。到了客座单间,小赵已经全光,觉得才与澡堂内的一切调和。点上香烟,拍着屁股,非常写意。
“老李,抖哇……”小赵的眼珠又在满脸上跳舞了一回:“拿着保状各科走走,真有你的!知道要升头等科员了,叫全衙门的得瞻丰采?有你的,行!”
“什么头等科员?”
“还装傻不是?!老李你也太厉害了,谁不知道吴太极的缺是由你补!还跟我装傻,真有心打你俩脖儿拐!吴是头等科员,我给他运动上的。那小子吃里爬外,咱把他请出了。你和他同科,又是所长的人,又恰好是二等科员,不由你补由谁补?还用装傻!老李,吃点东西好不好?”小赵在澡堂里什么也想着,除了洗澡。
“我不吃什么。我告诉你,小赵——”
“对了,这就对了,叫我小赵。什么李先生赵先生,官腔;小赵,老李,多么痛快,多么自己。还非是小赵老李不行,不信换换个,老赵小李就不大好听。”
老李确是头一次当着小赵管他叫“小赵”,因为讨厌他。“我告诉你,小赵,不用给我造谣言。我与所长没关系,更无意作头等科员。据我看,倒是维持维持老吴有点意思。老吴与我也没关系,他可是你的亲戚,何必——”
“咱们可不准再提吴太极!”小赵的眼珠跳回原位,“亲戚?亲戚霸占人家的未婚妻!我跟他没完!咱小赵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男子汉大丈夫!就拿你说,老李,自从我一和你见面,心里就说,这是个朋友;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眼珠又跳出去。“告诉我,老李,吴太极的缺怎样了?要是落在你手里,我没话可讲,你是个朋友。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比如说那个老孙,咱小赵就不能好好咽这口气。所长太太手里人还多着呢,不过真落在个好朋友手中,我自有向所长太太给美言几句的,决不给破坏,虽然我‘能’从中给破坏!看这象句话不象,老李?”
“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是为求你点事。”
“求?把这个字收起去!你不会说,小赵,给我办点事去!求?什么话!说你的,老李。”
“我说完,只要你痛快的说‘行’,或是‘不行’,不准来绕弯的!”老李心里舒服了许多,今天可敢和小赵旗鼓相当的干了。“还是那回事,救张天真。衙门里没一个人肯伸伸手,我是有心无力;你怎样?”
“我?行!不为天真,还不为张大哥?行!你说怎办吧?”小赵拍着屁股说。
“我没办法。张大哥连天真关在哪里也还不知道。你要能给打听出来就是天大的善事,大哥眼看着快疯了。打听出来,咱们再想办法,是不是?”
“一点也不错。我去打听,容易的很。小赵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眼皮子杂点儿。”小赵的眼珠改为连跳带转,转了几遭,他的脸板起来,“可有一样,老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好!你真没有谋老吴的缺?”
“对天起誓,我没有!”
“好!假如我给你运动,你干不干?”
“没意思!”
“好!你没意思,咱对张家的事也没意思,吹!”
“我干呢?”
“我去营救天真。”
“行了!”
“我的办法与步骤是——”
“不必告诉我!”
“好!我怎办怎好?”
“只要你能帮助张大哥!”
“好!事情都交给我了!”
“都交给你了!对于我,牺牲也好,耍弄也好。对于张大哥,只准帮忙,不准掏一点坏!”
“好!”

老李非常的痛快。帮助张大哥,没有什么了不得。跟小赵说得强硬,也算不得什么,小赵原是不要脸的货。可喜的是居然敢把自己押给小赵,任凭他摆布,浮士德!心里说,“看小赵的,看他把我怎样了!”生命开始有些味道。回到家中,不由的想和太太谈一谈。她不懂,衙门里那群人当然也不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且自己享受着:大侠,神秘,浪漫。黑暗的社会是惨剧的母亲,在惨剧中敢放胆牺牲的是个人物。老李不知不觉的多吃了一碗饭。
李太太心中,这两天,只有两件事:给孩子们拆洗春衣,和惦记着方墩太太。不放心方墩正是不赞成丈夫——给人家出主意离婚!谁说老李老实?老实人叫方墩离婚?她对离婚是怎回事不大清楚,在她的心目中离婚就是散伙;夫妻俩可以散伙?老李厉害!看他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李太太这两天加工梳脑后的小辫,一边梳着一边想:吴太太要是和丈夫散了伙,第二个就该轮到我了!老李心里要没憋着跟我散伙的意思,怎会给吴太太出那个主意?加工的梳小辫,脸上多拍了半盒儿粉。也不敢再和他要钱,他病那么一场,多花了许多钱,别叫他翻了狗脸,说我花张了!本应当上张家去看看,他病着,人家张大哥夫妇跑前跑后,赶到人家出了事,怎好不去看看。她心中的天真被捕和家中有个三天满月是一样,去看看——至多不过给买点东西——也就够了。可是一出门又得要钱,算了吧,等张家儿子出来再说。
对于马少奶奶似乎应当恢复邦交。马老奶奶可真不错,老李病着,人家给跑东跑西。马少奶奶当然是没和婆婆讲究过我;那么,马少奶奶的心眼也不错。也许都是老李的坏,男人哪有老实的!看那位吴先生,四五十的人了,霸占小赵的那个;可是小赵也该,该!得和她套近乎,我越在中间岔糊着,他们越是俩打一个儿。倒得和马少奶奶拉近,把她拉到我这边来,丈夫也得说我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李太太把乡下的逻辑咂摸一个透。然后,当着丈夫拿起给小菱裁好的一条小裤子:“我求马婶给做做去,她会作活,手巧着呢。”
老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等太太出了屋门,他笑了笑,这也是位女侠。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

衙门里这几天大家的耳朵都立起来,特别是二三等科员。对于吴赵战争的趣味已经低降得快到零度,大家不提吴太极便罢,提起来便是与他那个“缺”有关系。有希望高升一等的人很多,而且全努力的尽所能为想把这个希望实现,甚至于因为希望相同而引起暗潮。老李是个最不热衷的,可是自从那天到各科请求为张大哥帮忙以后,人们都用另一种眼神看他。每逢他从外面进来,或是散班后出去,随着他的后影总引起几阵嘀咕。可是对于张大哥,大家这几天连说“几张纸”好似都有改成“几篇纸”的必要。“张”字犯禁!“他的儿子,共产党!”大家都后悔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因此对于老李越发的觉得神秘不测,甚至于有点可怕:“就是准有升头等科员的把握,也无须这么狂呀!”大家偷偷的用手指着老李的脊背说。有的人,极不甘心的看出自己没有高升的希望,为宽心起见,造出一种新消息:“共产党的父亲也要搁下!所长还能留着他?!”张大哥虽然不是头等科员,可是差事肥,庶务上,回扣……这两种消息与希冀使科员级的空气十二分紧张,好似天下兴亡与这个有极密切的关系。科长与秘书的耳旁也一天到晚是嗡嗡着这个——大家还能不各显神通的运动吗?请客的知单总继续在科长室与秘书处巡行。科长们也对老李怀疑,他有多大人情呢,竟自看不见他的帖子!
老李反倒接着两三个请帖,而且有人过来预先递个口话:李先生荣升的时候,请分神维持个好友,补您的缺;明天晚上千万请赏光!老李虽然有时候也能欣赏幽默,但是对这种过度的滑稽还不会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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