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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离婚-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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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是要登云路的。有机会去革命,但是近于破坏;流血也显着太不人情,虽然极看不起社会上的一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是入了地狱,至今也没得出来,鬼是越来越多,自己的脸皮也烧得乌黑。非打破地狱不可!可是想打破地狱的大有人在。管自己吧,和张大哥学。张大哥是地狱中最安分的笑脸鬼。接来家眷,神差鬼使的把她接来,有了女鬼,地狱更透着黑暗,三天谁也不理谁!就着鬼世界的一切去浪漫吧,胆子不知为什那么样小,或者是傲慢不屑?谁知道!又看见了那团红雾,北平没在天上,原来:是地狱的阴火,沙沙的,烧着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有的还很胖,方墩,举个例说。
不敢再想!没有将来,想它作甚?将来至好不过象张大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地狱的生活本是惩罚。小赵应当得意;丁二爷是多事,以鬼杀鬼,钢刀怎会见血?!自己抓不到任何东西,眼前是那团红雾,背后是城墙;幸而天上有星——最没用的大萤火虫们!好象听见父亲叱牛的声音。父亲抓住了一块地,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可是父亲那块地也保不住,假如世界是地狱的话。收庄稼的时候,地狱的火会烧得更痛快;忽,一阵风,十里百里一会儿燎尽!连根麦秆也剩不下!
极慢的立起来,四围没有一个人,低着头走。向东沿着河沿走,地上很湿软,垂柳象摇篮似的轻摆,似乎要把全城摇入梦境。柳树后出来一个黑影,极轻快的贴住他的肩,一股贱而难过的香味。“家去坐坐,不远;茶钱随意。”一个女的声音,可是干哑,难听,象是伤风刚好的样子。老李本能的躲了躲,她紧往前跟。他摸了摸袋中,只剩了几角钱的票子,抓了出来,塞在她的手中。“不家去呀?”她说着把手放下去。他的胸中堵上块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快走。又找到大街,他放慢了脚步。“地狱里的规矩人!”他叫着自己。回去,她一定还没走呢,把手表也给她?没敢回去。一个手表救不了任何人。借着路灯看了看,已经十二点半。

他两天没到衙门去,一来是为在家中等着那个浪漫的马先生,二来是打不起精神去作事。连丁二爷都能成个英雄,而老李是完全被“科员”给拿住,好象在笼里住惯的小鸟,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出飞;硬不去两天试试,散了就散了,没关系!在他心的深处,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科员”了一辈子,自己受了冤屈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象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他怕这个。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到空中飞一会儿。绝对的否认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虽然北平确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设若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老李不喜欢喝咖啡,一小杯咖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现在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苦涩,深黑,会踢动神经。北平太象牛乳,而且已经有点发酸。
跟太太还不过话,没关系。“科员化”的家庭,吵嘴都应低声的;不出一声岂不更好?心中越难过,越觉得太太讨厌。她不出声,正好,省得时时刻刻觉到她的存在。将来死了埋在一处也不过是如此,一直到俩人的棺材烂了,骨头挨着骨头,还是相对无言,至于永久;好吧,先在活着的时候练习练习这个。就怕有朋友来,被人家看破,不好意思,“科员”!管它呢,谁爱来谁来,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有什么可敷衍的?
邱太太来了。纸板似的,好象专会往别人家的苦恼里挤。老李想把她撵出去,可是不敢:得陪着说话,无论如何无聊!
“李先生,我来问你,你看邱真有意学学吴先生吗?”两槽牙全露出来。
“不知道。”
“哼!你们男人都互相的帮忙,有团体!我才不怕,离婚,正好!”
“干吗再说,那么?”老李心中说。
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老李看出,自己应该出去溜溜;科员不便和另一科员的太太起什么冲突。拉着英出去了。
上哪儿去?想起北城根那个女人。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遇上,也不认识呀;在半夜里遇见的。可怜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她为什么不跳在河沟里?谁肯!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卖给那个怪物衙门,她为什么不可以卖?焉知她不是为奉养一个老母亲,或是供给一个读书的弟弟?
找张大哥去?不愿意去,也不好意思去,天真还没出来。到底小赵是怎回事?为什么不去提着小赵的耳朵,把实话揍出来?饭桶,糟蛋,老李!
买了个极大的三白香瓜,堵上英的嘴,没目的而又非走不可的瞎走。
第十七

半夜里,张大哥把大嫂推醒,“我作了个梦,我作了个梦。”他说了两遍,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说。
“什么梦?”她打了个哈欠。
“梦见天真回来了。”
“梦是心头想。”
张大哥楞了一会儿。“梦见他回来了,挺喜欢的。待了一会儿,秀真也来了。秀真该来了,不是应当放暑假了吗?”
“七月一号才完事呢,还有两三天了。”
“啊!我梦见她回来了,也挺喜欢的。待了一会儿,仿佛咱们是办喜事,院子里搭起席棚,上着喜字的玻璃,厨子王二来了,亲友也来了,还送来不少汽水。秀真出门子,给的是谁?你猜!”
“我怎会猜着你的梦?”
张大哥又楞了一会儿。“小赵!给的是小赵!他穿着西服,胸前挂着大红花,来亲迎。我恍忽似乎看见吴太极,邱先生,孙先生们都在西屋外边立着,吸着烟卷。他们的眼睛,我记得清楚极了,都盯着我,好象在万牲园里看猴子那样,脸上都带着点轻视我的笑意。我看见小赵进来,又看见他们大家那样笑我,我的心要裂了。我回头看了看,秀真在堂屋立着呢,没有打扮起来,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她不哭也不笑,就是在那儿立着,象傀儡戏里的那个配角,立在一旁一点动作没有。我找你,也找不到。我转了好几个圈。你记得咱们那条老黄狗?不是到夏天自己咬不着身上的狗蝇就转圈,又急又没办法?我就是那个样。我想揍小赵;一生没打过架,胳臂抬也抬不起,净剩了哆嗦了。小赵向我笑了。我就往后退,挡住了秀真。我想拉起她往外跑,小赵正堵住门。吴太极们都在他身后指着我笑。我拉着她往后退。正在这个当儿,门外咚——响了一声,震天震地的,象一个霹雳。我就醒了。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
“没事!横是天真快出来了。我明个早晨给他的屋子收拾出来。”张大嫂安慰着丈夫,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梦来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
“她,没事!在学校里正考书,还能有什么事?”大嫂很坚决的说,可是自己也不十分相信这些话。
张大哥不言语了。帐子外边有个蚊子飞来飞去的响着。待了好大半天,他问:“你还醒着哪?”
“睡不着了;蚊子也不是在帐子里边不是?”
他顾不到蚊子的问题。“我说,万一小赵非要秀真不可呢?”
“何必信梦话呢!不是老李和他说好了吗?”
“梦不梦的,万一呢!老李这两天也没来!”
“衙门也许事儿忙,这两天。”
“也许。我问你,万一小赵非那么办不可,你怎着?”
“我?我不能把秀儿给他!”
“不给他,天真就出不出来呢?”张大哥紧了一句。“那——”
“哎!”张大哥又不言语了。
夫妻俩全思索着,蚊子在帐子外飞来飞去的响。
大嫂先说了话:“我的女儿不能给他!”
“儿子可以不要了?”
“我也不是不爱儿子,可是——”
“他要是明媒正娶的办;自然这口气不好受,可是——”
“命中没儿子就是没儿子;女儿可是不——”
“不用说了,”张大哥有点带怒了,“不用说了!命该如此就结了!我姓张的算完了;拿刀剁小赵兔崽子!”
多少多少年了,张大哥没用过“兔崽子”。“拿刀剁?”只能说说。他不能再睡。往事一片一片的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时的努力,家庭的建设,朋友的交往,生儿女的欣喜,作媒的成功,对社会规法的履行,财产购置……无缘无故的祸从天降!自从幼年,经过多少次变乱,多少回革命,自己总没跌倒,财产也没损失,连北京改成北平那么大的变动都没影响到自己!现在?北京改名北平的时节,他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可是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摇动。现在!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小赵比他小着二十多岁。小赵是飞机,张大哥是骡车;骡车本不想去追飞机,可是飞机掷下的炸弹是没眼睛的。骡车被炸得粉碎。他想起前二年在顺治门里,一辆汽车碰死一匹老驴。汽车来到跟前,老驴双腿跪下了,瘫了,两只大眼睛看着车轮轧在自己的头上,一汪血,动也没动,眼还睁着!那匹老驴也许曾是在妙峰山的香会上,白云观神路上,戴着串铃,新鞍(革占),毛象缎子似的,鼻孔张着,飞走,踢起轻松的尘沙,博得游人的彩声。汽车来了,瞪着眼,瘫在那里!张大哥听见远处的鸡鸣,窗纸微微发青,不能睡,不能!自己是那个老驴,跪到小赵的身前,求他抬手,饶了他;必不得已,连秀真饶上也可以;儿子的价值比女儿高。大嫂也没睡。

大嫂来找老李,到底小赵是怎回事?她拿出有小赵签字的纸条,告诉老李,张大哥作了个恶梦。
李太太看见亲家来了,不得不和丈夫一同接见。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象看见老鼠的猫,全身的力量都运到眼上。老李还不出话来。大嫂的脸,虽然勉强笑着,分明带着隔夜的泪痕。她不但关心天真,而且问老李:“秀儿是不是准没危险?”老李回答不出。他的唇白了,脑门上出了热汗,眼睛极可怕。生平不爱管闲事,虽然心中愿意打个抱不平;一旦自动的给人帮忙,原来连半点本领也没有,叫小赵由着性戏弄;自己是天生来的糟蛋!什么事都由着别人,自己就没个主张?穿衣服,结婚,接家眷,生,死,都听别人的。连和太太大声吵几句都不敢。地道糟蛋。只顾了想自己的事,张大嫂又说了什么,没听见。自己要说点什么,说不出,嘴唇只管自张自闭,象浅木盆里的挣扎性命的鱼!
大嫂还勉强笑着逗一逗干女儿,摸着菱的胖葫芦脸。摸着摸着哭起来,想起秀真幼时的光景。李太太也陪着落泪,自己一肚子的冤屈还没和大嫂诉说。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不敢多哭,而且得劝住张大嫂。
正在这个时节,吴太太来了,进了屋门就哭。方墩的脸上青了好几块,右眼上一个大黑圈。“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看见张大嫂也在这里,更觉得势力雄厚些:“老李,你不叫我活着,我也叫你平安不了。吴小子虽然厉害,向来没打过我;现在,你看看,看看!”她指着脸上的伤。“都是你,你把他顶下来,你叫他和我离婚:今天就是今天了,咱们俩上当街说去!”
李太太为这个打过自己一顿嘴巴,可是始终没和丈夫闹破。自然哪,丈夫心里有病;不说,他自己还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假装糊涂,好几天不理我!吴太太来得好,跟他闹,看他怎样!白给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够买两三亩地的!
老李莫名其妙,一句话没有。嘴一张一闭,汗衫贴在背上,象刚被雨淋过的。
张大嫂问了方墩几句。把自己的委屈暂放在下层,止住了泪,为老李辩护。“这是小赵写的,我不都认识,我明白其中的意思。老李为我们给了他二百五十块钱。为我们把他自己押给小赵。老李会顶了吴先生?老李会叫吴先生跟你离婚?我家里闹了事,你们连问也不问,就是老李是个好人,我告诉你吴太太!买房子?老李买我们的房子?小赵要的报酬!小赵是你们家的人,不是个东西!”大嫂把几个月的怨气恨不能都照顾了方墩,心中痛快了些。
方墩不言语了。可是泪更多了:“反正我挨了打!”心里头说:“不能这么白挨!”
李太太瞪了眼,幸而没向大嫂说这回事。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吴先生可以揍吴太太,焉知老李不拿我杀气?
老李一声也不响,虽然大嫂把方墩说得闭口无言,可是心中越发觉得无聊。这群妇人们,小赵!自己是好人,没用!
张大嫂又给方墩出了主意,“找小赵去!跟他拚命,你要是治服了他,吴先生再也不敢打你。我的当家子的也把差事搁下了,难道也是老李的坏?”
“小赵还叫我上衙门闹去呢!”方墩心里说。待了会儿对两位太太说:“我谁也不怨,只怨我不该留下那个小妖精!我没挨过打,没挨过!”她觉得一世的英名付于流水。“没完,我家去,我死给他们看看,我谁也不怨,”她设法张开带黑圈的眼看了老李一下,似乎是道歉,“我走了。我死后,只求你姐们给我烧张纸去!”
方墩走后,李太太乘着张大嫂没走,设法和丈夫说话,打开僵局。有客人在座,比较的容易些,可是老李还是没理她。

小赵第一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没有道德观念,第三不信什么主义,第四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负任何责任,按说他可以完全无忧无虑,而一人有钱,天下太平了。不过,人心总是肉长的,小赵的心不幸也是肉长的,这真叫他无可如何的自怜自叹自恨。对于秀真,他居然有一点为难!本来早就可以把她诱到个地方,使她变成个妇人;可是不知为了什么,他还没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为“超人”;小赵恨自己。她比别的妇人都容易弄到手,别的妇女得花钱,定计,写契证;她完全白来,一瓶汽水,几声笛耳,带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认识了自己。
他向来不为难,定计策是纯粹理智的,用不着感情:成功与失败是凭用计的详密与否,也不受良心的责备与监视。成功便得点便宜,失败就损失点:失败了再干,用不着为难。秀真有点与众不同,简单得象个大布娃娃,不用小赵费半点思想。也许是理智清闲起来,感情就来作怪,小赵象拿惯了老鼠的猫,这回捉住了个小的,不肯一口吞下,而想逗弄着玩,明知道这不妥,甚至于是不对,可是不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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