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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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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假梅树下撒上一片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缤纷的,果然可以以假乱真了呢!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开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树下的落英花瓣,全没啦!一问,原来是馆里的黑人清洁工,怕失职,连夜把它打扫干净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跟她们解释,不要扫不要扫,都留着,她们无论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没一会儿,她就给你扫干净啦!——你说多扫兴呀?」老人顿了顿,忽然敛住笑意,「可是细细一想哪,你扫什么兴?这些清洁工,才真是把这梅花当真了呢!你是假心态,人家是真心态,可是你想以假乱真,不就恰恰让这清洁工,帮你实现心愿了么?你还扫什么兴?」
    看着老人脸上飞起的虹彩,我心里一动: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掌故,这九旬老人的话里,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纵听说了——周策纵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研究『五四』的白头发大高个儿,那一年他还专门请我到威斯康星开了半年昆曲课——就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假梅真扫』,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老人顺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扫,你说有意思不?」
    这是从我和张先生日常的谈天说地中,随便拈出来的一个例子。只要提起一个什么话头,你等着吧,老人准可以给你洒洒漫漫,连枝带叶、铺锦敷彩地,说出一段有史迹、有人物、有氛围,每每要听得你瞪眼咂舌的久远传奇来。在今天这个记忆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视老人每一点涓涓滴滴的记忆。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进这道门槛,就像是踏进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桥所称「充老」的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脑袋瓜子腾腾空,好留出空间,记住左岸上哪儿是菱花,哪儿是荠菜,右岸上哪里有木槿,哪里有灵芝……
    巴金和萧珊
    有一回,带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小东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论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践约」的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故世多年的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地全给揪扯回来。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
    左起: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以、李健吾。
    张充和自撰的著名对联
    ——可是不。你感觉不到这种 「荒凉」和「哀伤」。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张先生要送我几盆栽剩的黄瓜秧子,边点算她的宝贝,边给我说着旧事,「那时候陈蕴珍正在追巴金——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珍蕴珍的唤她。蕴珍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珍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珍气得,就找我来哭呀!」老人笑着弯起了月牙眼儿,像是眼前流过的依旧是鲜活的画面,「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来道歉,请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讲,这恋爱,就谈成喽!」
    阳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节间闪跳,「抗战那些年,我弟弟和巴金一家人逃难到了梧州吧,就住在一座荒弃的学堂里。听说晚上睡觉,不知谁抽烟,引起了火灾。大火就在铺盖上烧起来,大家都慌了手脚,巴金说:『不怕不怕,我们都来吐口水,浇熄它!』哈,他说要大家当场吐口水!——吐口水管什么用呀!后来还是谁跑到外面找来水盆子,才把火浇灭啦!」老人呵呵地笑得响脆,「呵,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这件事,他还记得,笑笑说:『我可没那么聪明,是你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说他没那么聪明!……」
    日头下,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满眼生绿,衬着探头探脑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里依旧勃勃的生机。
    那一回,就因为念叨「老巴金」说得忘情,几天后见着先生,她连声笑道:「错了错了!我上回给你的瓜秧子,给错了!」我问怎么错了,她说:「说是给你两棵茄子秧,却给了你两棵葫芦秧,我自己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结出这么大的葫芦瓢的好秧子哪!」
    厨房墙上挂着的,果然是一个橙黄色的风干了的大葫芦。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着说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气很坚决,却悠悠笑起来,「嗨,那就怪我们老巴金吧……」
    都说,每一段人生,都是一点微尘。我最近常想,那么,浮托着这点微尘的时光,又是什么呢?这些天赶稿子,写累了,会听听钢琴曲。听着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无里琮琤,我便瞎想:时光,其实也很像弹奏钢琴的左右手——大多时候,记忆是它的左手,现实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记忆的对位、和弦,托领着右手的主体旋律——现实;有时候,记忆又是它的右手,现实反而是它的左手——记忆成了旋律主体,现实反而退到对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么——未来呢?」我问自己。——「未来」,大概就是那个需要左右手一同协奏的发展动机,往日,今日,呈现,再现,不断引领着流走的黑白键盘,直到把主体旋律,推向了最辉煌的声部……
    面对张充和,我就时时有一种面对一架不断交替弹奏着的大钢琴的感觉——老人纤细玲珑的身影,或许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时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这乐音乐言的本身。也许,今天,对于她,弹奏华彩乐段的右手,已经换成了左手——记忆成了生活的主体,现实反而成了记忆的衬托?其实,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记忆和现实,黑键和白键,就是这样互相引领着,互相交替、互为因果地迭写着,滚动着,流淌着——有高潮,有低回,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顿……所以,生命,这点微尘,才会一如音乐的织体一样,在急管繁弦中透现生机生意,在山重水复间见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尽恒常的坚韧、寂默的丰富,以及沉潜慎独的绵远悠长啊。
    是的,我的「耶鲁时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轮奏着的大钢琴。我在想,自己,怎样才能成为黑白键上那双酣畅流走的左右手?
    午后下过一场新雨,我给老人捎去了一把刚上市的荔枝。听说我马上要开车到北部去看望在那里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充和先生便把我领到后院,让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头的香椿。
    二○○五年六月二十日至七月六日
    于美国康州衮雪庐—青山州明德大学
    爱乐飞鸿
    一封信引出的隔洋、隔代之缘
    下了课匆匆往办公室赶,忽然看见门前的信格上,搁着一封中文手写的航空信件。
    心里一怔:这年头,互联网电子邮件满天飞,日常已经难得接到手写信件了。收件地址是流畅漂亮的英文手写体,中文地址却略略显得陌生。会是谁呢?
    小信封贴得严实,小心裁开,慢慢展纸读信——天哪,我整个人几乎惊喜得跳了起来!——万里迢迢,这是郁风老大姐给我亲笔写来的信函!
    暑假回京,我刚刚与她和黄苗子两老在分别十几年后欢聚一夕,还像自家人一样随便「蹭」了他们家一顿晚饭。没想到,离京前行色匆匆,来不及向两老告别,她老大姐的亲笔信函,就追着脚跟儿到了!
    苏炜:
    两天来分好几次读完你在《万象》七月号发的长文《爱乐琐记》,不禁浮想联翩,尤其是老柴的《如歌的行板》(现在我就在我房里书架上两个小音箱的CD机上放听着这张唱碟),那是三九、四○年在香港,是徐迟把他的迷恋传给我的,当时我们都还二十来岁,虽然听西洋音乐是早在上海十八九岁时开始的,家里有柜式唱机和密纹大唱片。
    很遗憾你只写下耶鲁的地址,没写北京的电话,那天在保利碰见也忘了问,因此无法再联系,不知你是何时返回美国的。此信只好寄耶鲁了。
    作为音乐的发烧友你竟拥有千多张碟,可谓大家!徐迟虽是最早的音乐行家(三十年代已出版过介绍各位交响乐大师的书),他也没有多少唱碟。四○年在香港,徐迟和我常到九龙乔冠华家去听唱片,他常放的有一套William Tell很壮观,读到你写那位范竞马在华盛顿震动观众,我就想到我们当时在香港,唯一音乐会的高贵场所就是半岛酒店的Rose Room,我们常忍痛买票去听。如斯义桂的男低音独唱,刚从德国载誉归来的女钢琴家姚锦新,乔冠华在德国就认识她,她弹奏的手法风格非常强烈,与众不同。乔冠华差点儿爱上她。
    回去大学应仍在暑假,我托带的小玩意儿(扇子)给张充和,当已交去,她该喜欢吧?南通还给我寄来蓝花土布的上衣,如果她想要(敢穿),我也可给她弄一件。此信纯粹是读大文后即兴而写。
    二○○六年八月九日 郁风
    信纸的天头和边角,还补进了几行显然是意犹未尽的文字:
    我保存了不少交响乐密纹大唱片直到「文革」,被抄家的红卫兵一摞摞地敲碎!
    (你的书也读了一些,对于「流浪」很感兴趣)
    此信写完,因找不到地址,你明明写下,但那纸条不知在哪里。用Email问《万象》主编,他当天就回复了。
    八月十八日
    ——字行之间,只见一片热得烫手的赤子之心!苗子、郁风两老都已年过九十,可是乐天、调皮、锐敏依旧——那天在保利剧场巧遇郁风大姐,她告诉我:当天是她九十岁生日,她特意请两位年轻亲友陪着来看新潮的「多媒体话剧」《琥珀》,以作庆祝!
    此信虽短,可是情趣、乐思、史料兼备。其中至少理清了拙文的一段爱乐迷惑:在西方并不流行的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原来最早,是由徐迟等左翼文化人在三四十年代推介而在国中流行开来的。回到家中,翻出郁风大姐赠我的大作《故人·故乡·故事》细读。一读之下,更是「大惊失色」——都知道郁风乃三十年代一代文豪郁达夫的至亲侄女;原来,她在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还曾在叔父郁达夫的引领下,亲聆过鲁迅先生的教诲,并接受过鲁迅题赠的画册!啊呀呀,如今捧着的手泽,可是直接沐浴过现代文学的两座雄山大岳——鲁迅、郁达夫的雨露风华的呀!
    不怕说来丢人,这个学期正在给耶鲁学生上现代中国小说选读课,教的就是鲁迅、郁达夫等五四一代作家的作品。我把郁大姐的信带到了课堂上,不无炫耀地,指着课本里的鲁迅、郁达夫们,向洋学生们讲述着郁风与鲁迅、郁达夫的掌故,讲述「苏老师」跟郁风、黄苗子交往相聚的种种趣事。哈,学生们的蓝绿眼睛,简直像彩灯一样亮起来了!仿佛鲁迅和郁达夫,一下子从「苏老师」手上的书简里走下来,活现在课室坐席中间;从郁风、黄苗子一直连通到鲁迅、郁达夫的文化血脉,一下子热腾腾、滚烫烫地,连通到这些红须绿眼的洋孩子身上了!
    放下信,我马上给张充和先生打了电话。约好选一个我课少的周日上午,从她家往苗子、郁风的北京家里打一个越洋电话,好让三位加起来大约两百八十岁的老兄妹、老至交好好叙一叙。他们之间的交谊故事,跨越两个世纪和两个大洋,真要一本洋洋大著方可尽述的。
    那天,给张先生捎来郁风送给「充和四姐」的小礼物——一把蓝印花布的精美折扇,附上的小名片上写着:「四姐妆安。」九十三岁的「老姐姐」乐得直拍手:「他们最懂我!知道我喜欢蓝印花!我就是喜欢蓝印花!」第二天一早,电话挂通,获悉郁风大姐因为嗓子嘶哑多时住进了医院做检查,苗子和充和两老互道着珍重问候,欢快地叙着旧事,谈吐间的神采,显得何等年青!
    我在中间不时穿插着接话,忽然心中一动:一个爱乐话题,将两洋相隔的老辈人和两代人,联结成忘岁之交忘年之交,这是人生何等的奇缘、大缘!放下电话,充和老人还兴味盎然,谈起我从南京带回来的一把名为「霜钟」的古琴,她眼睛一亮,把我引到楼上,向我展示她的一件伴随大半生的心爱宝物——一把名曰「寒泉」的宋代古琴。晨光下,苍润高古的琴面,流水断纹隐隐。那是古琴一代宗师查阜西,当年送给她的结婚赠礼。
    画家、书法家黄苗子、郁风夫妇
    「寒泉」 对「霜钟」,这也是一段奇缘,却是需要另一篇文字才能尽述其趣了。
    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于耶鲁澄斋
    补记
    惊闻郁风老大姐于四月十五日辞世,悲恸恒久!
    念想大半年前在京中与苗子、郁风两老欢聚一旦,两老像家人一样留我跟他们一起用晚饭,除了黄老苗子跟我是广东中山乡里之外,我惊喜的是,郁大姐的粤语也非常流利,我们一直用乡音聊着天,晚饭后他们还把刚刚完成两老传记的李辉、应红夫妇唤过来,又是好一通神聊。郁大姐一直对我这个晚辈厚爱有加,一再叮嘱我再次造访。没想临行匆匆,来不及向两老道别,回到美国,就接到上文言及的越洋信函。我知道,自那以后,郁大姐就住进了医院……
    这封万里寄到的郁大姐亲笔信函,也许是老人家病前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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