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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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栩我差一点儿忘了一桩事。洪小姐。
　　〔洪蔷翻翻眼睛看着他。
　　周栩我忘了告诉你，你茶几上有一样东西丢了。
　　〔大家都紧张起来。
　　洪蔷（站起来）什么东西？（找）没丢什么东西呀？
　　周栩好像是一封信。
　　洪蔷（想了一想）爸爸寄给我的信！（急起来）那儿去了？那儿去了！
　　周栩刚才来的那个姓章的？
　　洪蔷章子寰。
　　周栩被他偷走了。
　　洪蔷（大怒）他是什么东西！（望着董若仪）我说不叫他进来的！（对
　周栩）你看见为什么不早说！
　　〔洪蔷怒冲冲地向外走。
　　姚舜英你到那儿去？
　　洪蔷他在操场上打网球，我去找他！
　　周栩（把信拿出来，交给她）用不着去找他了。
　　洪蔷（昏惑）你？
　　周栩我看见他偷去的，可是在他走出门的时候，我又从他口袋里偷回来
　了。
　　洪蔷（愕了半天）这人多无聊，偷我爸爸的信有什么用？周栩他并不无
　聊，他只是想找一点儿秘密。
　　洪蔷（更糊涂了）秘密？我爸爸有什么秘密？
　　周栩他并不知道是谁写的信。
　　洪蔷那为什么？
　　〔周栩向姚舜英打招呼，像是问能说不能说，姚舜英向他点点头。
　　周栩他只是想找到点儿秘密，可是屋里除了这封信之外，再也没有别的
　能够偷走的东西了。
　　董若仪（忍不住）他到底是……
　　周栩（一笑）姚舜英会告诉你，明天见。
　　〔周栩向外走。
　　姚舜英（叮咛）走过操场的时候，当心被球打着了。
　　周栩（一笑）不在乎，你忘了我也作过选手了。
　　〔周栩走出。
　　洪蔷（望着周栩远去，疑惑地）这个人……
　　董若仪怪里怪气的。
　　洪蔷是不是你的　Ｓｗｅｅｔｈｅａｒｔ①？
　　姚舜英（打她一下）别胡扯！我的丈夫在这儿呢。
　　〔董若仪和洪蔷大出意外，洪蔷不觉吐了一下舌头。
　　姚舜英（笑）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响的，我差点儿把他忘了。（介绍）这
　都是我的同学：董若仪，洪蔷。
　　〔蔡松年站起来畏畏缩缩地同她们招呼一下。
　　〔若仪回到自己床上去。

①
　英文：宝贝。
〔洪蔷靠在窗前重读她爸爸的信。
姚舜英你来了多半天了？
蔡松年（声音很低）有一个多钟头。
姚舜英（意料不到）就一直站在门口等？
蔡松年门房说你出去了。
姚舜英（无奈）你真是……你看，这就是我住了四年的小屋子。
蔡松年（四下看了一眼）呣，呣……
姚舜英你找我有事？
蔡松年（摇摇头）没什么事？
姚舜英没事？
蔡松年昨天二舅爷说你毕业了？
姚舜英是今天毕业。
蔡松年（嗫嚅地）我来……我来看看……
姚舜英问我往后怎么办是不是？
蔡松年是。
姚舜英我当然不会回家去。
蔡松年（很痛苦地点头）嗯。
姚舜英我还是教小学，自食其力。
蔡松年可是你以后住……
姚舜英我明天就搬出学校。
蔡松年……你能告诉我……（胆怯）是什么地方？
姚舜英能，西皇城根四十号兴隆公寓。
董若仪（插嘴）公寓定好了？
姚舜英定好了，明天搬。
蔡松年你……你一个人……
姚舜英你不必担心，一共四个人，还是我们这屋里的四个人。
蔡松年（安慰了些）那就好了。……我得回去了。
姚舜英妈限制了你的时候？
蔡松年（低语）她叫我一个钟头就回去的。
姚舜英那已经过了限期了，快去罢。
蔡松年（失神地）唔，唔……（想说话可又止住了）
姚舜英（变得和蔼些）你一定还有什么话？
蔡松年（吞吞吐吐）我……我……
姚舜英你只管说，我不会生气的。
蔡松年……（提起勇气）妈叫我跟你说：外头住不惯，你可以回家。
姚舜英（摇头）我跟你说过：我永远不会回去的。
蔡松年你还是为了……
姚舜英你为什么总这么想？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妈妈不喜欢我，
不是我要离开家的理由，家里大大小小都看我不顺眼，也不是我离开家的理
由，我也从不会恨他们。蔡松年（不解）那你为什么？……
姚舜英我反对的只是这制度，我恨的也只是这个……（不说了）当然我
现在还是跟你说不清楚。
蔡松年……我的意思只是说……怕你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方便，不比学
校……不比家里……
　姚舜英我有一个更大的家，比你的家大，比你的家里人多，我无论在那
儿过日子也比在你的家里方便……
　蔡松年（惶惑）你有个更大的家……
　姚舜英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我问你你的英文还念不念？
　蔡松年一直在念的。
　姚舜英好，别的功课也不要荒了。
　蔡松年（点头）我要走了。
　姚舜英还有话没有？我们难得见面的。
　蔡松年……我以后要常到你们……
　姚舜英你只管来，只要你家里不管你。你记住那地方没有？
　蔡松年记住了。
　姚舜英说一遍我听。
　蔡松年（像小学生背书）西皇城根四十号兴隆公寓。
　姚舜英不错，你回家吧，你出来得太久了。（看手表）我们的宿舍也马
上就停止开放了。
　蔡松年（低头向外走）是。
　姚舜英你认识出去的路？
　蔡松年认识。
　姚舜英你自己好好走，我不送你了。
　蔡松年（走到门边停住，回身）……小琏儿……
　姚舜英（一下子脸色阴沉）小琏儿……
　蔡松年他胖多了……
　〔姚舜英望着他发呆。
　蔡松年他已经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也会叫妈妈了……
　〔姚舜英无言。
　蔡松年上个月他病了，病好了之后，比先前更胖了……
　姚舜英（狠心）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你走罢。
　蔡松年……（向外走）我只是要告诉你……小琏儿胖多了……
　〔姚舜英倚在门前目送蔡松年远去。
　〔姚舜英轻轻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
　董若仪舜英，同学四年，我今天才看见了你的丈夫。
　姚舜英（感慨地）旧社会压死了他半条命，你今天会更懂得我。
　董若仪是的。（微笑）我还又懂了点儿。
　姚舜英又懂了什么？
　董若仪（有若干得意）像你这样结了婚的，真不如我们没结婚的舒服的
多。
　姚舜英（愁容已敛）大姐说得对极了，也就别尽想着结婚了。
　董若仪（笑骂）王八蛋才想结婚，你再胡说我打你。
　姚舜英反正有那样的王八蛋。（看见洪蔷的异样）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洪蔷站起来往外走。
　姚舜英（拦阻她）干什么？大姐，她怎么了？
　董若仪谁知道。
　洪蔷（反稽）谁知道？
　姚舜英怎么？真是跟大姐姐吵起嘴来了，（点头）我明白了，准又是你
不讲理，闹小孩儿脾气。
洪蔷（跳起脚来）我不讲理？我闹小孩子脾气？
董若仪（噗哧一声笑了）她还在生气。
姚舜英大姐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董若仪（心绪已经好转）这一回是她有理，我认错。
姚舜英你看大姐姐都认错了，你要再气就是不对了。
洪蔷（半天不作声，到床上坐下）吵嘴要有个限度，不要吵伤了心。我
这个人要是谁真伤了我的心，我会记得一辈子。要是谁跟我有一次决裂，就
无可挽回。姚舜英（一直在笑着）伤心，看你说得真像伤过心似的。
洪蔷为什么没有？
姚舜英不要这么老三老四的，叫人笑话。
洪蔷（板脸）我顶恨你们说我是小孩子！（大声）我不是！
姚舜英好，好，好，以后我不说就是了。（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
来，两手掩住）给你点儿好东西吃，要不要？洪蔷（本想不理，又忍耐不住）
什么东西？
姚舜英你顶爱的。
洪蔷不爱。
姚舜英就是伤透了的心，吃了它也就不伤心了。
洪蔷糖？
姚舜英给你。
〔是一包“Ｎｅｓｔｌｅ’ｓ”牌的巧克力。
洪蔷刚才小陈就给了我一包。
姚舜英这也是小陈给的，我在路上碰见他。
洪蔷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姚舜英为了留给你呀！姑奶奶。
〔洪蔷感激，一把将姚舜英抱得紧紧的。姚舜英放手，我问你。
洪蔷（放了手）什么！
姚舜英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洪蔷没有……（又改口）有。
姚舜英什么事？
洪蔷（不敢说）是……是……
姚舜英跳舞？
洪蔷舜英……
姚舜英又想瞒着我？
洪蔷（惭愧）……不是……
姚舜英不是？不会偷油的耗子，你的假活还没说出来，脸已经红了。
洪蔷（央求地）……只为了今天……今天……（偏着头）最后一天……
姚舜英傻瓜！你完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
洪蔷什么？
姚舜英我不是反对你们去，我是要跟你们一块儿去。
洪蔷（睁大眼睛）啊！
姚舜英再也没有想到？是不是？
洪蔷（跳起来又将姚舜英抱住）舜英！
姚舜英（推开她）起开！起开！我受不了！
洪蔷我高兴。
姚舜英（拉着她）趁着高兴，去给大姐姐讲和。
洪蔷（一扭）唔。
姚舜英请大姐姐吃糖。
〔洪蔷拿糖给董若仪吃。
董若仪（接过去）我嘴里没有味儿，不吃，可是我留着。
姚舜英丽君哪儿去了？
董若仪她在陪章子寰打网球。
姚舜英陪章子寰？
洪蔷舜英，你告诉我，章子寰到底是……
姚舜英你不会说出去？
洪蔷当然不会。
姚舜英你们往后要小心他。
董若仪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姚舜英（低声）日本人收买了他，他是给日本人做工作的。
洪蔷（恍然）怪不得。
董若仪可是他跑到我们这儿有什么意思。
洪蔷我看见他就讨厌，就不爱理他。
姚舜英丽君怎么会跟他去玩的？
洪蔷（难过）是我叫她去的，我现在去叫她回来。
姚舜英不要，可是丽君这个孩子意志薄弱，不要受人骗了。
洪蔷那怎么办？
姚舜英等她回来再说。（想想）你们听不听我再告诉你们一点儿事情？
董若仪你说。
姚舜英我们……（看见门开着）关上门。
〔洪蔷把门关上了。
姚舜英我们学校下学期大概要关门了。
洪蔷为什么？
董若仪为了英美要参战？
姚舜英就是英美不参战，日本人也一定要摧毁英美在华的势力。首当其
冲的当然是我们这样的学校。
洪蔷（紧张）日本人会怎么做？
姚舜英你忘了被捕的那些同学？
董若仪好在我们已经毕业了。
姚舜英学校关了门也好，像这样三天两头儿地出事，动不动抓走……
董若仪真是过的什么日子！
姚舜英从下半年起，北平的学校，可能会全是汉奸学校了。
〔大家默然。
姚舜英老百姓更难活下去，我们的日子也会更难过……
洪蔷（凄凉地）我爸爸给我写信说，家乡的环境更险恶，叫我毕了业之
后暂时留在北平不要回去。
董若仪总有那一天我们弄到没路可走。
姚舜英（缓和空气）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到重庆去。
洪蔷（作梦一般）重庆！重庆离我们多远啊！
姚舜英（发觉门外有人）谁？
〔门外白玉华喊：洪蔷姐姐。
洪蔷（跑去开门）白玉华。
〔白玉华进来。
洪蔷你回家去过了？
白玉华（摇头）没有。
洪蔷刚才我们说的事情……
白玉华（忧郁地）不大好。……我觉得还是不大好。
洪蔷怎么不大好？
〔姚舜英低声问是什么事，董若仪轻轻地告诉她。白玉华我一个人想了
半天，……我觉得还是不。
〔洪蔷望着她不响。
白玉华……我没有回家去问，我知道就是问了，我爸爸也不许的。
洪蔷那么你怎么？……
白玉华（忧郁地）我早就知道我不能念大学的了。
洪蔷咳，这种大学不念也罢，你看我们今天不是大学毕业了，不是一点
办法都没有？
白玉华我只有去找事情做。
洪蔷找事情？
白玉华我知道找事情真难，可是……
〔白玉华说不下去，哭了。
白玉华（拭泪）爸爸还在病。……
姚舜英（走过来）你要钱不要？
董若仪（掏钱）我这儿还有五十块钱。
洪蔷我有一百块钱。
白玉华我不要。……
洪蔷是借给你的，你要。
〔洪蔷把董若仪同自己的钱，都塞在白玉华手里。白玉华你们也没有钱。
姚舜英你不要管我们，我们有。
洪蔷你回家去罢。
白玉华（点点头，向外走）洪蔷姐姐，你去告诉陈允咸……我不是……
我谢谢他……
洪蔷我懂得，我会告诉他。
白玉华（忍不性哭出声来，并且把那钱塞还在洪蔷手里）我还是不能要
这钱。
洪蔷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白玉华洪蔷姐姐……你别生气！
〔白玉华泣不能止，转身跑了出去。
洪蔷（追出去）白玉华！白玉华！
姚舜英这孩子可怜。
董若仪这孩子……（咳嗽起来）
姚舜英（关切地）大姐，你的病？
董若仪医生说只要休息，不要紧。
姚舜英少呕气，洪蔷常常发起孩子脾气，就不讲理的。
董若仪（淡笑）今天是我没理，我也从不会呕她的气，你知道我真是爱
她。
姚舜英我又为丽君着急，怎么会跟着章子寰去玩的，这样怕要害了她。
董若仪等她回来，劝她以后不理他就是了。
姚舜英（摇头）不要冒失，听她的口气再说。
〔洪蔷跑进来。
洪蔷（喘着气）她硬不要我们的钱，……可是大姐，舜英，我告诉你们……
姚舜英什么事？
洪蔷他们说，明天会有日本宪兵来检查我们就要搬出去的毕业学生。
姚舜英（笑笑）当然会的。
洪蔷（思索一下）啊！我知道了。你刚才把好些东西交给那姓周的带走
了。
　姚舜英别嚷！
　洪蔷（吐舌头）……
　姚舜英还有什么事瞒得住你这小鬼的！
　〔洪蔷得意地笑起来。
　姚舜英大家把自己的东西都清一下，可能发生问题的早点儿想办法。
　董若仪（把自己的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我先看看。
　洪蔷（也开箱子）我也找一找。（回头）可是要吃饭了。姚舜英不在家
里吃。
　洪蔷（意外地）到哪儿吃？
　姚舜英等一会你们跟我走，我请你们吃一顿好的。
　洪蔷可是你哪儿来的钱？
　姚舜英我刚拿到小学的薪水。
　洪蔷小陈还要等我们去跳舞。
　姚舜英我也约了他。
　洪蔷丽君呢？
　姚舜英等她来。
　洪蔷（高兴地）好玩儿，好玩儿。
　姚舜英从明天起，我们的生活要改一个样子，所以我们今天大玩一下。
洪蔷，你换上那件漂亮衣裳，大姐也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