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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东宫他哥-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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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亲爹。
  我被他着实的吓了一大跳。
  就在紫檀经舍里面,李芳把一件黑色的袍子挂在红木架子上,我爹念完了经,就从那个莲花坐垫上挪动尊臀,一步一步下来,他走到那个袍子面前,弯腰,伸出手指,把袖子角上的一根闹出来的线头扯了下去。
  这袍子绣工精致,可这是我爹旧年穿过的衣服,我打量了打量那个尺寸,比我爹现在的身量要瘦一些。
  
  李芳在一旁说,“这件衣袍还是凤化二十七年制的,当时蜀中进了几匹川缎,陛下看的顺眼,就拿了一些做袍子。”
  我爹点头,又看了看这个袍子,这才说,“承怡,你也过来看看。”
  我凑过去,装模作样的看了两眼,却马上被罕见精妙的绣工吸引。
  其实这个袍子是我爹平时起床漱口吃白面馍的时候穿的,因为不是朝服,所以绣的花纹就比较简单,就是普通的仙鹤祥云图,那个仙鹤绣的很仙风道骨,那些祥云绣的也不赖,远看像绵羊,近看像棉花糖。
  我恭维道,“这绣工真好,比崔碧城他们的江南制造局弄的什么五彩缎好多了。看看这只仙鹤绣的多实在呀,这针脚,这绣工,把一个仙鹤绣的栩栩如生,我估计加开水一烫,拔了毛,刷上甜酱就能架火烧烤了。嘿,我都能闻到香味儿啦。”
  我爹对我嗤之以鼻,“傻儿子,你懂什么?这针法是原本失传已久的‘无缝天衣’,太祖的龙袍就是用这种针法绣出来的,据说是九天玄女亲自传授的针法,没有天大福气的等闲人是碰不得这样的衣袍,别说穿了,就是看一眼,就会闪傻眼睛。”
  我觉得我嘴角有些抽搐,就问他,“爹,这是谁忽悠你的话,你还真信?”
  
  话说,我爹号称旷古罕见的伟大帝王,猛人如云的大郑王朝第一聪明人,冲龄登基、驭极四十年、礼乐征伐皆出自于他,以太子文湛俊美无铸的相貌,深不可测的城府,磐石般坚不可摧的野心,在他面前都只能算一颗幼小无辜的豆芽菜,按说他已经可以牛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神鬼莫测,可我这个牛爹,怎么就偏偏总被一些连我家二狗子都不相信的鬼话骗呢?
  
  我爹从小到大,确切的说是长到二十一岁,他愣是没有吃到过一口鲜桃,蜜饯桃和糖水黄桃到经常吃,他没有喝到过一口当年的新鲜茶叶,喝的都是两年、三年的陈茶,他也没有吃过西疆进贡新鲜葡萄和哈密瓜,那些东西都进了当年的内阁大学士、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还有雍京各处的能人肚子里了。
  当时御膳房有个说法,不能让皇上吃那些时令新鲜的东西,要是他吃顺了口,大冬天想要吃新鲜的桃子,那不是要了执掌御膳房的那个家伙连同他家里八十老母,三岁嗷嗷待哺幼童一家老小的命吗?
  所以一直到我都生出来了,他还以为桃子生出来就是蜜饯,把蜜饯泡到水里就是糖水黄桃。
  
  这次也一样。
  要是真有什么九天玄女的无缝天衣,那就根本用不着针线,仙女手一指,凭空就能生出一件五彩华服来,光芒万丈,还不用洗,既不用一针一线的浪费功夫,也不用点灯熬油的浪费灯油钱,即使穿旧了穿脏了也不用抖灰尘、皂荚水泡,那个仙女吹一口仙气这个袍子就又光鲜亮丽,灼灼其华了,还用的着像对待心尖一般的小心收着,颤巍着手指轻轻扯下毫不起眼的线头了。
  
  谁知道我爹却说,“信不信的,别人这么说,我这么听着就是了。”
  我点头。
  雍京今天格外冷清,又格外热闹。
  那边老三等着娶媳妇拜天地进洞房,老崔想着拉关系走后门把他爹死亡的真相查出来,太子为了军权连美男计都用上了,我爹还在这里不咸不淡的念经看旧衣。
  我问他,“爹,今天三弟娶老婆,您说我去不去喝喜酒,要是去了,要不要送礼?”
  我爹没说话。
  我接着说,“要说光景好,送他一份大礼不算啥,可这几个月我在南方做点小买卖,手头紧,老三偏赶上这个时候办喜事,我就有些抓瞎。要是不送吧,外面又开始传我们兄弟对着掐的谣言,这要是送吧,礼太轻了我又不好出手,要是重礼,不说三弟愿不愿意接,我也送不起呀。爹,您给我拿个主意。”
  我爹摆了摆手,“行了,你别在这里哭穷了。”
  我,“爹,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是哭穷呀,我是真穷。”
  我爹冲着李芳一努嘴,李芳好像我爹肚子里面可心的小蛔虫,马上过来,双手小心翼翼的把我爹的旧衣从那个木架子上取下来,然后好像一个穷人捧着一袋子黄金一般捧到那边的莲花法垫上,再恭恭敬敬的叠好,装入一个檀香木的盒子中。
  
  我爹说,“这件衣服,还是当年杜妃亲手缝制的,她和你那个吃不饱了不管事儿的娘可不一样,她身子骨弱,眼睛也不好,一年到头连一个荷包也绣不完。”
  我被震惊了,下巴掉了下来。
  然而我爹像是没有瞧见我的丑样子,他继续说,“这件衣服,她绣了多久,李芳,你还记得吗?”
  “是,奴婢记得。”李芳走过来,把那个装着杜贵妃绣的我爹穿过的现在又小心翼翼叠好装起来的袍子的盒子递给我,“一共绣了三年八个月零十六天。”
  我爹轻轻感慨,“是呀。”
  李芳就在我面前,他那张慈祥的圆脸此时看起来,竟然带着一点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爹还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朕,曾经对朕很好,这一转眼,也二十多年了……,承怡,今天是她儿子的好日子,你就把她自己绣的袍子给羽澜送过去吧,让他今天拜堂的时候穿。”
  我僵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把那个盒子接过来,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觉得我的后脖子都要冷的发抖了。
  然后我爹又加了一句,“李芳,杜皬多久没来西苑了。”
  李芳回答说,“回皇上,是一个月零三天。”
  “这么久了。”我爹从旁边的红木架子上扯下另外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怎么,内阁不让他当家了,他跟朕闹脾气了?”
  李芳说,“哦,不是。杜阁老身体不好,听说最近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连家人和他说话都要在耳边大声喊,所以这几天他只在家中养病,没有到处走动。”
  
  我爹打开紫檀经舍的大门,外面朗朗乾坤,经舍内却是凉风习习。
  我爹眯着眼睛看着他面前巍峨大正宫的黑瓦朱墙,还有直插入云端的滴水檐,他说了一句话,“李芳,你从酒醋面局的地窖里面拿一坛百年老窖出来,叫杜皬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进宫,陪朕喝几杯。”
  
  我想,我终于知道我脖子后面的冷气是哪里来的了。
  我居然忘记了一个事,一个差点断送老崔性命的大事。
  原来,我爹对杜妃,对杜家,对杜家那一对儿阁老,有一种很深邃的情谊。
  
  我应该知道的,可惜我却忘记了。
  不,应该说,可能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忘了一件事,自从文湛从他娘肚子爬出来之后,我爹再也没有睡过皇后,可是,羽澜是有妹妹的,我怎么把她们给忘了?九公主,十公主,还有那个没有满月就夭折的十一公主,都是羽澜的一母同胞。
  
  杜皬这只大闸蟹有本事。
  二十年的内阁首辅,二十年来,我爹最亲近的大臣,在权势熏天,罪业满盈的时候,还能得到我爹真心的眷顾,就这一点,老崔敢跟他们死磕,崔碧城就死定了。
  
  



147

  然而,老崔和我想法不一样。
  我到留园的时候,他正在钓鱼。
  他听了我的话,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檀木盒子和里面的袍子,他单手撑杆,另外一只手握着永嘉名士造的紫砂手壶,一口一口的吸着茶水。
  他说,“请人喝酒,是有很大学问的。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请客请的是鸿门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都让人写成历史,变成话本戏词,每天演,给人解闷的。这都够惊心动魄了,可是和太祖的那句‘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一比都差了一口气。还是太祖狠,请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兄弟,那些人可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生死与同的好兄弟,可太祖到了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承子呀,你说,你家老爷子请杜家爷俩喝酒,是啥意思?二十年的内阁首辅,就算和皇上的感情再浓厚,也让他们自己的嚣张跋扈,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给消磨殆尽了。皇上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次终于轮到我斜睨着老崔了,我问他,“那你的意思是,我爹请客只是为了告诉杜大闸蟹,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老崔不说话,闭着眼睛,脑袋些微还有些晃,似乎在感受傍晚微风惬意的感觉。
  “安静,安静承怡。钓鱼就是要平心静气,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你说的那些朝廷上的事情,俗,俗不可耐。不可说,不可说。”
  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抬脚踢他的屁股。
  
  “哎呦!”他松开鱼竿,揉着屁股,一撇嘴,不说话。
  我说,“老崔,你这个白眼狼不懂。我爹和你不一样,他重情重义,几乎有些侠骨柔肠。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杜贵妃,对杜皬,对羽澜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维护。不说情谊,说别的,杜皬几十年的内阁首辅大臣,劳苦功高,见过的言官比你见过的乌鸦还多,被弹劾的奏折比你读过书的还多,在他面前被丢官罢职,被杀头,被囚禁,被秘密处决的政敌比永定河的王八还多,这样的人屹立朝堂六十年,不动如山,你觉得,你有几斤几两能干挺他?再说,杜阁老毕竟也是你的老师,人家提携了你那么久,让你能到毓正宫读书,还认识那么多王公大臣,说到底,他对你不薄。虽然说大义灭亲不是错,而这种过河拆桥的事,做出来有些缺德。”
  
  老崔忽而一笑,“他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记得。不过……”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纷乱浮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皇帝身上来了。
  崔碧城说说,“这个,重情重义是好事,不过重情重义并不意味着就不杀人嘛。太祖也重情重义,据说他杀开国元勋的时候哭的像一个泪人,几次呕吐,差点断气,可是最后怎么着了?那些开国元勋十之七八全家老小去见阎王爷了。皇上也是。先皇驾崩的早,皇上冲龄登基,摄政王辅政,摄政王和皇上是骨肉至亲,说句灭九族的话,皇上对摄政王好到差点管他叫亲爹!当年皇上亲政后,把摄政王驱逐到蛮荒之地去‘游历’,半个月之后摄政王病逝,皇上伤心难过的七个多月没有上朝,病骨支离,每天以药续命,以泪洗面,伤心成这个样子,可他该出手的时候可没有一丝半豪心软。所以说嘛,重情重义是一回事,朝廷大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着心里不舒服,可是,我竟然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我爹并不是一个凶残的人,相反,他温文尔雅,貌似才子。
  我没有见过我爹作诗,也不知道他文采咋样,不过他的功课是裴东岳亲自调教出来的。那文采肯定错不了,说不定他只凭自己写的诗就能到大才女姜无双的书寓里面喝花酒,还不用付钱!
  
  要说上一代的阁揆裴东岳可不得了。
  这家伙历经宣颐(我爷爷有的年号)和凤化两朝,在凤化朝前十年横霸朝纲,被天下人称为是大郑近百年最牛的大才子。他不用当官,只靠卖字画过活就能活的富比王侯!
  
  宣颐二十一年,不到弱冠之年的裴东岳殿试夺魁,我爷爷看到他的文章拍案叫绝,我小的时候听后宫的老太监说,我爷爷当时一见到裴东岳呀,那个喜欢呀,那个爱才呀,他的哈喇子差点掉下去,他在殿试的时候就说过,得此一人,足抵大郑万里江山!!
  o(╯□╰)o~~~~~~~~~~
  当然,我没见过我爷爷,他在我爹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见祖宗去了。史书上没写他过多的流言蜚语,不过跟据后宫内监留下的起居注记载的点点滴滴,我发现他不太靠谱。
  我爷爷长的文弱不说,心也软,总喜欢哭,看一首悲春伤秋的小词就能哭上半个时辰,走路碰到一只下蛋的乌鸡就能被吓到倒地不起,大叫‘护驾!护驾!’比我娘胆子还小,我娘还敢宰只鸡呢!
  不过他也很有才,他喜欢书画,字写的也好,还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他最喜欢汝窑的器皿,我亲眼看到的,他自己日常用的汝窑的瓶子罐子锅碗瓢勺就堆了整整一库房,铺天盖地的,颇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架势。我祈王府的那些家当,有一多半都是从他的库房里面顺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我爹的小金库里面借出来的。
  
  我爷爷很爱才,他很爱护裴东岳,老裴也很感恩。我爷爷临终托孤,就把我爹交给了老裴,让他尽心辅佐我爹,成就一番大事业,好青史留名。
  所以,裴首辅是我爹正式磕头拜下的帝师。
  虽然说他们有非同寻常的情分,不过我爹不太喜欢裴东岳,可能当时他小的时候让裴首辅训的太狠了,差点被训残了的缘故。
  据说我爹小的时候在毓正宫读书比文湛还惨。一天十二个时辰,老裴恨不得把我爹扣在书房十三个时辰,逢年过节也不消停,书背不出来,谁说情都不成,不管是太后摄政王还是大罗金仙,说情的话一概驳回!饭也不让吃,只能喝口凉水,然后继续念书。
  好歹我爹当时登基了,老裴不敢揍我爹,不然我爹掌权后非灭了他裴家一门老小不可。
  我爹去向太后,向摄政王告状,可是他们虽然觉得裴首辅严格了一些,可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太后告诉我爹,当年,我爷爷就是这么过来的。
  据说,我爷爷的爹,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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