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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旗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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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个地道!”忠大伯吩咐大贵二贵搬出坐凳,叫运涛和江涛坐下。忠大伯也坐在阶台上,叫贵他娘点了根火绳,抽着烟。这时就有后半夜了,天凉下来,星群在天上闪着光亮,鸡在窝里做着梦,咯咯地叫着。忠大伯又说:“在北方那风天雪地里,我老是想着咱的老家近邻,想着小时候在一块的朋友们的苦难,才跑回家来。你父子们帮助我安家立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时,严志和也走了来,立在一边看着。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黑影里闪出来,说:“话又说回来,这一只鸟儿算了什么,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咱穷人把住个饭碗可不是容易,你们要为咱受苦人争一口气,为咱穷人整家立业吧!”
    孩子们都为两个老人的话所激动,听到这话头上,运涛擦擦眼泪说:“咱小弟兄们都在这里,从今以后,把老人们的话记在心里,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兄弟们要是有心计的,大家抱在一块,永久不分离。”
    江涛也受了感动,两手抱住脑袋,伏在阶台上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忠大伯一看孩子们激动的神色,转忧为喜,说:“孩子们!这话我可得记住!鸟儿糟踏了,打断了仇人的希望,可不一定能打断仇人的谋算!看你们小弟兄们以后怎么抵御吧!”
    严志和也说:“看你们小弟兄们有没有这份志气!”
    说着鸡叫天明,忠大娘又给他们烧水做饭。
    那时候,运涛二十一岁了,大贵才十八九岁,江涛比二贵大几岁,才十三岁。他们已经知道社会上的世故人情,经过这一场变故,会用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体会,把朱老忠和严志和的话记在心上。经过这个变故,朱老忠觉得严志和的为人。严志和更觉得朱老忠的慷慨,两个家族的友情更加亲密起来了。
第十三节
    鸟儿的风波过去,又过了一阵子,果然一场祸事降在大贵头上。
    那年新年正月,大集上唱戏,运涛叫了大贵上西锁井看戏去。一到戏台底下,看见戏棚上插着小白旗,茶桌子上坐着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大兵。军阀混战的年月,人们最怕穿灰军装的。运涛说:“咱得离远点儿,那是招兵的旗。”大贵说:“他招他的,怕他怎么的?”运涛说:“万一……”运涛一句话没说完,冯老兰从背后闪出来,指着大贵高喉咙喊叫:“就是他小***,抓!”
    灰色兵端起枪跑上来,运涛手疾眼快,撒脚就跑。跑了一阵,回头一看,大贵睁着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会子事哩!运涛摆着手大喊:“大贵!大贵!
    快跑……”
    大贵猛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大兵要抓他,他二话不说,拿腿跑起来。才跑不过十几步,砰砰两声枪响,枪弹吱吱响着从头顶盖过去。几乎震得头发懵了,浑身一楞怔,被灰色兵抓住右胳膊,就势一拧,一下子背在脊梁上。大贵一时气红脸,瞪出大眼珠子暴躁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想干吗?”
    灰色兵说:“俺不想干吗,冯村长说该你出兵。”
    大贵急得喷出唾沫星子,说:“干吗该我出兵?”冯老兰气愤愤地走上来,说:“定而不移的是该你出兵!”
    灰色兵从腰里掏出绳子,绑上大贵的胳膊。大贵跺着脚,往左拧拧又往右拧拧,挣扎了两下子,看挣不过,嘴里只是呼呼地出着气。戏台底下的人们见抓兵,都惊飞四散。戏台上也停下了锣鼓,台上台下成了清灯儿似的。灰色兵牵着绳子,跟着冯老兰,把大贵拉到学堂里,拴在马桩子上。大贵心里着急,不住地哭着,流着眼泪,脸上的青筋直蹦。
    运涛一溜烟跑回东锁井,把冯老兰抓兵的事情跟忠大伯说了。一行说着,运涛想:“他一定跳起脚来发雷霆。”其实相反,忠大伯越是大事临头,越是冷静。他把烟袋锅插进盒包里,拧旋了老半天,才说:“估摸老霸道要给咱过不去。”运涛急得直跺脚,说:“可怎么办哩?快托个人去说情吧!”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的美满。”
    正说着话,严志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们都赶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急慌慌赶来看,一个个大睁着眼睛,为老朋友不幸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伍老拔说:“快去吧,去托个人情,叫他们把人撂下,花钱多少咱大家伙儿兜着。”
    朱老明抬起下巴,急得嘴唇打着哆嗦,说:“咳!急死人了!可是怎么办哩,冯家大院里那么多年幼的人们,天大的祸事落在咱朱家门里!”
    严志和把烟袋叼在嘴里,吧咂吧咂一袋,吧咂吧咂一袋,也不说什么,事情摆得明白,用不着再说。运涛想:托人去说情吧,跟冯贵堂不能说,跟冯老洪、冯老锡,也说不进去,只好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四合号里喝酒,运涛把求他说情的话一说。李德才醉醉醺醺,一手端起杯子,咧起嘴角说:“天爷!你用着我了?”说着,他瞪出眼珠子斜着运涛,说:“我用着你的时候哩?”运涛站在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什么。李德才又追问了一句:“你可说呀!”
    运涛睁着大圆圆的眼睛,说:“俺没说的,就是没应你那只鸟儿!”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说:“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来。他要在兵营里,在前线上过一辈子,白了胡子才能回家,一辈子娶不上媳妇,没有后代。”
    运涛一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说:“俺多拿个钱儿,请你喝壶酒。”
    李德才说:“钱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又端起酒杯,骄傲地说:“我有的是酒,谁喝你的?”
    李德才一口回绝说情的事,运涛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一出门看见一个人,披着一件油污的呢大衣,穿着一身旧军装、一双破皮鞋。他心上一机灵,以为又碰上抓兵的,仔细一看是冯大狗。笑着迎上去问:“你什么时候也穿上二尺半?”
    冯大狗说:“好几年哩,告诉你说吧,树挪死人挪活,一离开锁井镇,就吃香的喝辣的。”他衣领上油腻腻,胡子长了满下巴。脖子上黑黑的,也说不清是胡子还是泥垢。
    运涛问:“你坐了官儿?”
    冯大狗伸出大拇指头,笑笑说:“不敢说大话,当上一名小小的亲兵。俺旅长喝茶、吃饭、睡觉,都得叫我管着!”
    运涛从上到下看了看,心上想起大贵的事,心想:也许他能帮帮忙。他说:“咱弟兄们轻易不见了,走吧,到俺家去坐坐。”
    冯大狗看准了运涛的意思,不言不语跟着运涛走回来。一过苇塘,忠大伯在门口站着,看见运涛后头跟着个当兵的,心里很是腻歪,他想:“这年头!躲还躲不及,又招惹这个人们干吗?”当运涛走近了,介绍说是本村的熟人,才搓着手走上去说:“咱好象还没见过面,家里坐坐吧!”
    冯大狗弯了一下腰,所答非所问:“老是做个庄稼活,成年价土土浆浆,一大家子人,饭都吃不饱,衣裳也穿不上。洋枪一背,什么都有了!”
    冯大狗笑笑嘻嘻,走进忠大伯家里。一进门忠大伯就喊:“快擦擦桌子,烧壶茶!”朱老明、严志和,听说来了客人,走到阶台上,把冯大狗迎进去。忠大伯用袖子掸了炕沿上的土,请冯大狗坐下。说了一会话,贵他娘拎上茶来,忠大伯用手巾擦了茶碗,给冯大狗斟上茶,说:“一人高升,众人得济。
    你一个人挣钱,一大家子人不受急窄了。”
    冯大狗听了,扬扬得意地说:“我请假回家来看望,还想把家眷带出去享福,给我老爹老娘买身小羔皮袄穿上。听旅长的话口儿,不久我就要下连当连长了。”
    忠大伯上下打量了一下,看他不象个起眼的人物。可是大火烧着眉毛,只好把死马当活马治,立刻请他喝酒吃饭。吃着饭,冯大狗见屋里大人孩子这么多人,他问:“你家出了什么事情?”
    忠大伯跨上炕沿,让酒让饭,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冯大狗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醉醺醺的,摇头摆脑说:“这个好说,用不着上愁。”
    忠大伯笑笑说:“你想推一下子横车?”
    运涛也向前说:“忠大伯他们才打关东回来,大贵兄弟又碰上这倒霉的事,请你帮帮忙吧!”
    冯大狗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熟肉放边嘴里,边嚼着伸开长脖子咽下去,说:“这个好说,四指长的小帖儿就办了事了!”伸手摸进衣袋,掏摸了半天,说,“嗯,名片子没带着。”
    忠大伯说:“叫运涛上你家里去拿。”
    冯大狗又说没带回来,运涛赶快跑到大街上去买了白纸片来,找了笔砚,开始写名片。运涛磨好了墨,蘸好了笔,问:
    “写上‘冯大狗’?”
    冯大狗连忙摇摇手,说:“不,不,我有了官讳,叫‘冯富贵’。”
    运涛在白片上工工正正写上“冯富贵”三个字。端相了半天,又问:“什么官衔?”
    一问官衔,冯大狗又楞住了,张嘴就说:“四十八师,三十八旅,二十八团,第八营,上尉连长吧!”
    运涛一边写着,就觉得奇怪,怎么都带着个“八”字?冯大狗吃着饭,看见江涛睁着两只明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就问:“这个兄弟好精神……”运涛说:“是俺兄弟……”又说:“还得请你劳驾走一趟。”冯大狗把手掌向上一伸,说:“用不着!”
    运涛只好拿上“冯富贵”的名片,走到学堂里。招兵的一听,是一位连长来说情,立刻去找冯老兰,运涛跟在后头听着。冯老兰拿起名片一看,睁开大眼睛瞪了运涛一眼,说:“什么冯富贵?是冯大狗,包上皮儿养不活的家伙!”啪地一下子,把片子抛在地上,用脚踩住。
    运涛看架势不好,慌慌急急走回来,把冯老兰的话跟冯大狗一说。冯大狗把筷子在桌上一放,说:“俺家族长的事,老天爷也管不了。”说着,端起屁股往外走。
    一家子人眼看着他走出去,江涛跟到门外看了看,见他蹒蹒跚跚走过苇塘,慑悄悄地走回来说:“欠把他拉回来,摁着他脖子吐出咱的酒饭!”一屋子人大眼睛瞪着小眼睛,谁也想不出办法来。朱老忠觉得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一时气愤,心上急痒难耐,仇恨敲击着他的胸膛,走出走进,说什么也站不住脚了。耳朵里象有老爹朱老巩的声音在叫唤,他走到门道口,把手放在铡刀柄上,才说扯起来往外跑,又犯了思量:“还是从长里着想的好!”又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抽起烟来。抽了一袋又一袋,沉思默想了老半天,猛地把拳头一伸,说:“好!目前事情既然落在咱的头上,也无别的办法了。
    也许坏事成了好事,去吧,去当几年兵吧,在他们认为是‘祸’的,在咱也许认为是‘福’。我早就想叫大贵去捋枪杆子,这正对付我心里的事!”
    他这么一说,朱老明、严志和,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忠大娘拍着两个巴掌,负气说:“着啊!去吧,有什么愁的?”
    忠大伯和忠大娘一席话,倒把人们说乐了。运涛走到招兵的那里,要求放大贵回家睡一晚上觉,第二天跟他们一块走。招兵的说什么也不干。运涛说,“你们不要担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跑了他有我顶着!”招兵的看运涛好身条,更聪明,才答应他打个手印,把大贵保回来。忠大娘见大贵回来了,心里也高兴,到朱老星家去找了俩鸡蛋来,动手给大贵包饺子。吃着饭忠大伯说:“大贵!谁叫你上西锁井去来?你不知道西锁井土豪霸道们厉害?就不经这个心!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什么办法?我孩子不多,也不是多嫌你,是为了咱有个捋枪杆的,将来为咱受苦人出力,你就安心服业地干去吧!干好了再回来见我。”
    大贵一听就哭了,说:“谁承望的?从关东回到家来,受人欺生,谁叫你想回老家!”
    忠大伯又说:“常说,艺不压身。比方你志和叔吧,本来是个庄稼人,他经心用意学会了垒房,就成泥瓦匠了。你要是学会了捋枪杆,说不定将来就有多大的升发哩!”忠大伯说了这句话,再不说什么,只是闷着头楞着。大贵剩下一碗饺子,忠大娘端在他跟前,他呆了半天也不吃。
    忠大娘撅起嘴,斜起黑眼仁盯着,把碗向忠大伯跟前挪挪,说:“快吃饭吧,饺子凉了!”
    忠大伯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忠大娘听得说,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又不吃了?”
    忠大伯说:“我心里闷得慌。”
    忠大娘说:“就是那么爱忧愁,象个孩子,芥子大的事儿也忧愁。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穿,年幼的人们到外头去闯荡闯荡,经经困难也好。”说着,她把碗在忠大伯跟前一顿,说:“给我吃了!看看你,遇上一点小事就不好好吃饭,吃了!”
    忠大伯慑着眼睛看了看她,不言声儿端起碗来。忠大娘见人们都看着她,脸上一红,说:“你不知道他这个性道,就是得管着点儿,不能光由着他。”
    忠大伯吃完饭,天黑下来,说了会子话,人们才散了。一家人吹灯睡觉,明天大贵还要上路呢。
    大贵心眼悍实,在那个社会里,虽然出了这么大事情,他要离开家乡去给军阀们当兵了,还象没事人儿,把脑袋在枕上一搁,就呼呀呼地睡着了。朱老忠翻过来掉过去地睡不着觉,他自小里就是这个脾气,想干的事情一定要干成;想下关东,抬起腿来就闯了关东。好不容易到了关东,受了千辛万苦,才安下家立下业来,又想起家乡。本来贵他娘嫁他的时候,早就说好,不能离开她的家乡。他又舍不得她,死乞白赖,苦苦央求。贵他娘一时心思绵软,才折变了家产,跟他回老家。不管千难万难吧,总算回到家乡了。家乡无房也无地,他们又亲自下手盖房。好不容易把房盖上,有了家窝住处,大贵又被冯老兰抓了兵。一大溜子作难的事情集在他们身上,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满屋子黑暗,说:“天呀!天呀!”这时他的心肝就象要呲裂了,好不难受!心里又嘀咕起来:
    “他好霸道!要压得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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