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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戏子入画-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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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就这样骤然离开,他当然不舍,不舍到极点。
  但玉梨园的牌子已经摘下,戏台上也没有了胡鼓琴笙,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壳子,目送着一代代离开的人们。
  “公子,你干嘛愣着啊。”
  一转眼间绮罗又收拾好了一个包袱,见他还在门口怔怔地站着,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呀;班主更是舍不得,我昨晚上还看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晚上呢。不过咱们只是去外面避避风头而已,等仗打完了,再回来不就是了。玉梨园还是玉梨园,咱们还是唱咱们的戏。”
  “……你说得对。”柳陌红笑一笑,走进屋去:“还会再回来的。”
  不收拾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多的细软琐物,这么些年来一件件积攒下来的小玩意儿,还有名贵的戏服头面,柳陌红这个摸摸那个看看,一件也舍不得落下。
  绮罗看着堆了满床的杂物,又好气又好笑道:“公子,你带竹蜻蜓做什么?还有那个镯子,是铜的,不值钱……”
  “我知道。”柳陌红一撇嘴:“可是这个竹蜻蜓是我十岁生日的时候班主送给我的;铜镯子是去苏州的时候梨师叔给我的……”
  绮罗哭笑不得的把他放进去的小玩意儿又拿出来:“这些不能带,拿不了这么多的。大不了去台湾以后再给你买呗。”
  好说歹说柳陌红才松了手,一脸惆怅地望着那些被拿出去了的东西。
  “这些……这些都不要啦?”
  他伸手摩挲着整整齐齐地铺在架子上的戏服,五彩斑斓的缎面,微微一碰,就有像流水一样的光丝丝滑过。
  华服霓裳,曾伴他唱过一场又一场。
  也曾见证着那过往的辉煌,是怎样风华绝代的倾城无双。
  还有放满了一个又一个漆了清桐油的紫檀木盒子的头面首饰,翠绿的孔雀衔珠簪,鎏彩的镂花金步摇,珐琅瓶、玳瑁钗,珊瑚雕银点翠钿,一盒一盒地铺开,顿时将有些昏昧的室内映得华光溢彩。
  绮罗也有些惋惜,“班主说东西带的越少越好,没办法……都留下吧。反正去台湾之后又不用唱戏了。”
  一面说着一面又收拾了两件衣服:“好了,都收好了,公子你看看,还有什么是没带的?”
  柳陌红抿着唇,像是个不高兴的没得到糖果的孩子:“我想带走的你都不许我带……”
  绮罗逐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那些戏服与头面都收进一口大箱子里面去:“我把它们都锁在这儿,说不定运气好,回来的时候还在这儿呢。”
  说着还真的上了锁,将钥匙递给柳陌红。
  柳陌红结果,忽然又蹙眉道:“有什么用,锁在箱子里没人定期拿出来清理,就算回来的时候还在这里,肯定都被虫蛀坏了。”
  他长叹一口气,摸摸那口箱子,像是突然又想通了:“算啦,反正我也决定不唱戏了,随它去吧。”
  众人草草的吃了午饭,厨娘早就走了,是绮罗做的饭,在这样的时候也没人再有心思去评论好吃不好吃。
  日近开春,薄薄的阳光透过午后湿润的雾气,虽然气温仍然很低,但总算让人觉出了有几分暖意。
  柳陌红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这方庭院,似是要将四周景致刻进心底。
  “别看了。”有人在他身后道:“记到最后,也总会忘记的。”
  他回过头一看,是苏砚,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像是要走。
  “师哥。”柳陌红有些惊讶:“连你也要走?”
  苏砚勾起唇:“我以为你会猜到我要走的。”
  他浅浅一笑,“玉梨园已经散了,再留下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褪下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红色的玛瑙镯子,放到柳陌红手上:“这个镯子……送给你了,你看到有谁穷得没饭吃的话,就送给他吧。”
  柳陌红怔怔地拿着镯子,那玛瑙成色极好,暗沉沉的红色,压进人眼底,带着肃杀的朱砂色。
  苏砚最后对他笑了一笑,提着箱子转身走出门去。
  他走的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连一句再见也没说。
  ——或许他早已在心底笃定了再也不见。

  

  苏砚走后的第二天,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像是笼罩在上海城上空的挥之不去的阴霾,在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响声中向人们的头顶逼迫下来。
  一大早,玉梨园的门便被人叩响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竟然还会有人来敲门,绮罗小心地开了门,涌进来的却是一大堆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难民。
  “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别进来别进来!”绮罗想栏却拦不住,急得直跳脚:“你们是什么人啊,出去!”
  “小姑娘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明显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向她作揖道:“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小孩子都快饿死了。”
  洪莲走出来看着,想说什么,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叹息,扬扬手道:“去,拿些干粮出来分给他们。”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却没人对他说一个谢字,而是迫不及待地拥到内堂去抢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干粮。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内堂里的众人,戏子们有些惊惧地挤到洪莲身后去,带着一丝畏怕地看着眼前这些难民们。
  他们是在害怕,自己日后也会变成其中一员。
  为了一口吃的,而这样毫无自尊地乞求抢夺。
  柳陌红没有动,眼里却有着担忧与相同的畏惧。只他还能保持镇定,面上不似旁人那样慌乱。
  “班主……”绮罗眼见着干粮被一抢而空,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就没吃的了……”
  “还担心吃的做什么。”依旧是那个中年男子,讪笑一声道:“日本兵都打到南京了,过了南京城就是上海,赶紧逃命吧……我们就是从东北逃过来的,你们——是没见过日本兵吧,哈——”
  他发出了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怪音节:“你们肯定没见过——”
  他指指绮罗,“不然,像你这么水灵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绮罗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妈妈……”
  男人身后跟着的小孩子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一手握着一个吃了一半的干馒头,不知听到了什么,嚎啕大哭起来要找妈妈。
  柳陌红只觉得心下又是酸涩又是恐惧,浑身都发冷。
  “那……还能走得了吗?”
  洪莲低声问道。
  “谁知道呢。”男人拍着孩子的背,粗鲁地哄着他:“反正……我们是没有那个命逃出去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门外一阵枪响盖过了院内的喧哗,柳陌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手心里全是冷汗,直到那门被人从外面踢开,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在控制不住地惊喜的叫出声来:“杨羡!”
  杨羡一眼便看见了他,顿时松了口气,冲上来拉过他就要往外走:“谢天谢地您没出事儿,听到院子里这么吵我还以为……先不说这些了,您得马上跟我走。”
  “等、等等,”柳陌红挣脱他:“现在就走了?”
  “是去台湾?”洪莲也问道。
  “是,马上走。”杨羡看着他,点头道:“柳老板、洪班主、绮罗姑娘,你们三个跟着我走,别去拿收拾的东西了,赶紧上船,若是再迟些,就算是凌家……也无法全然保证你们的安全了。”
  柳陌红这才注意到,那门外候着的已经不是凌家往日里普通的警卫了,而是真正荷枪实弹的士兵们。
  “班主……班主带我去吧!”
  原本默不作声挤在角落里的戏子中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女孩,死死地扯住洪莲的衣袖:“班主……求您了……”
  “双儿……”
  洪莲为难地看着杨羡:“杨先生,您看,她还只是个孩子……”
  “……行。”杨羡一咬牙,挥了挥手:“不能再多人了,好,上车。”
  立刻便有士兵训练有素地冲上来将他们与身后的难民们隔开,护着他们坐进车内。
  柳陌红透过车窗呆呆地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玉梨园,似乎还无法从这样突如其来的分别中回过神来。
  临行一眼,是最后无声的缄默告别。
  码头在城南,玉梨园在城北,等坐着车穿过整个上海城,柳陌红才慢慢地体会到迫在眉睫的战争,距离自己是何其近。
  临近午时的天光强盛而明亮,纵然是在冬末春初,也铺天盖地地勾勒出整个上海的轮廓。
  而上海,只能在那些尚还壮丽高大的华美建筑上才能窥出一点昔日繁华无边的影子;余下的,便只有路人与难民交杂着的人潮,空荡荡的长街楼铺,以及依稀传来的火药声和偶尔盘旋过上空的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声,满眼的疮痍与荒凉。
  因为有军队护着,人潮都慌不迭地避开,难民们的脸上带着艳羡与恐惧,看着车子从自己身旁飞驰而过。
  码头并不很大,此时却停留了各式各样的船,显得异常拥挤;但却没有一个人在喧哗,安静的有些诡异。
  老远就有军队隔开了码头,仍有人不住地想要冲过来,都被无情地拉来,不论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或是蹒跚学步的孩童,统统都被士兵们拦在了十米开外。
  “没办法,想走的人太多了……”杨羡叹了一口气:“要是再迟一天,恐怕就得把整个码头封上,谁都走不了了。”
  “杨副官。”
  杨羡拉开车门下了车,立时便有一个头目模样的人走上来,敬礼道:“您总算到了,马上就要开船了。”
  “这么快?”
  杨羡把手放到耳朵边上,也回敬了他一个礼:“不是说十二点才开始吗?”
  那人像是苦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人到了马上就走,早走一秒,危险就少一分。”
  杨羡默默点点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根烟,抽了几口,回过身去道:“走吧,上船。”
  他们上的船是一条不大不小的轮船,虽然并不符合凌家向来的大气磅礴,但寝卧厨房一应俱全,甲板上还搬了桌凳,说是可以喝下午茶。
  “委屈您了,只是上头有吩咐,船小的话,危险也就小。”
  那人领着杨羡他们走上了船,再一次敬礼道:“您保重,一路顺风。”
  柳陌红踩在甲板上,他从没坐过船,此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脚下的甲板在随海水轻微晃动着。
  双儿一直不肯放开洪莲的手,藏在洪莲的身后,微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来,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柳陌红看着她,也觉得像极了幼年时的自己。
  他回望过身后的上海滩,和杨羡吐出的烟雾一样,模糊成一幅冷色调的画。

  

  船不过开了不到一刻钟,洪莲便说晕船头昏,双儿和绮罗扶着他进舱去躺着,只剩下柳陌红一人站在船头。
  他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头一回坐船的新奇劲儿,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将要如何过。
  “……柳老板。”
  杨羡站在他身后,见他迟迟不肯动作,催促道:“您还是进去吧,船头风大,小心着凉。”
  “杨先生……”柳陌红这才想起来问他:“您不是跟着凌老爷走了吗,怎么……?”
  “老爷、夫人、二小姐,都已经到了台湾了,大少爷在英国管生意。”杨羡笑了一笑:“老爷怕你们登不上船,让我来接你们。”
  “那……”柳陌红咬了咬下唇:“有没有霄城的消息?”
  杨羡摇了摇头,安慰他道:“将军才刚走三天……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别担心。”
  柳陌红点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杨羡想了想,默默地从身上掏出一封手信递给他:“这是将军得知战讯前半个月,专程命人传给老爷的……您看一看吧。”
  柳陌红有些诧异地接过,展开雪白的信笺,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他当然认得那是凌霄城傲崛有力的字迹,黑纸白字地分明写着:爸,若我回不来了,请代我照顾好他。
  他拿着信怔怔地不能言语,只是反复的看着那几个字,像是要刻进心里去。
  海水一来一去地澎湃着船身,雪白的浪潮在日光的映照下堆出一捧破碎的绮幻光彩来。
  “我想去找他……”他喃喃道:“我想去陪着他……不管怎么样,陪在他身边就好……”
  杨羡叹了一声:“您还是听将军的话,好好去台湾等将军回来。您把自己照顾好了,将军才能放的下心来。您想想,若是您去了前线,将军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地打仗?”
  过了片刻,柳陌红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是我糊涂了……抱歉。”
  海潮声静静的漾动着,如同一支无词的别曲。
  杨羡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将军在这儿,他不会喜欢看到你这么不开心的样子。”
  柳陌红摇摇头:“他知道的……只要他不在,我就不会开心。”
  “我会等他……”他握紧了手中的信纸:“等他回来。”
  杨羡还想再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安慰太过苍白无力。
  海上的夜晚显得格外干净宁静,除了依稀的浪潮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柳陌红躺在床铺上,透过一侧舷窗,能看到漆黑的夜空和零散几点忽明忽暗的星子。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隐隐的,有他熟悉的戏音顺着海风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支枕细细听去,是一出《霸王别姬》,唱腔还稚嫩,却已有了苍凉的范儿。
  ——是双儿在唱。
  他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又唱了一段儿,气息有些跟不上了,听起来有些拖沓。
  他轻轻一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半夜披着单衣独自站在玉梨园的院子里练功,人人都只看得到他在台上那一刻半晌的风光无限,却不曾见过他这十三年来是怎样艰辛地一夜一夜地捱过来。
  只是当时年纪小,一心只想成角儿,想把戏唱好,再怎么苦都是不觉得的。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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