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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等等灵魂 李佩甫著-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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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点灯,要是能用星星点一盏灯,你就可以看清自己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

要是早一点,多好。

上官,好好看看自己吧。泪,悄悄地,无声地,一滴一滴地落在枕头边上,
湿了一片……

就在这时,任秋风提着一个饭盒推门进来了。饭盒里盛的是他亲自做的荷包
蛋。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可当他就要快走到床前的时候,只听上官说:“你站
住。”

任秋风松了一口气,说:“你醒了?上官,你失血太多……”

上官躺在那儿,脖子微微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站那儿别动,听我说。”

任秋风扬了扬手里的饭盒,说:“你得吃点东西。你……”

上官说:“我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么?”

任秋风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才说:“你说。”

上官说:“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请你出去。”

任秋风站在那儿,心虚地说:“上官,这时候你不能生气……”

上官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见你,你出去吧。”

任秋风站在那儿,想了想说:“行,我出去。不过,你还是得吃点东西。”

说着,他朝门外喊一声,“伍治哥,你,过来一下。”

伍治进来了,大声喊着:“妹子,万幸啊,妹子!你哥的心都提到喉咙系儿
上了,卟吞儿,又落下来了。只要大人保住,还可以生……”

上官不再喊他哥了,上官很直白地说:“伍治,你回去吧。你那事,我给你
办不了了。”

伍治看看任秋风,顺便给他眨了一下眼睛,说:“办了。妹夫给办了。你放
心吧。那啥,妹子,叫我说,妹夫这人,也不赖。他也是十不抽冷子,裤兜里放
一闲屁。人,谁不犯个错呢?错是错了。他都给我承认错了……”

上官不听,上官说:“你们两个都出去吧。伍治,我拜托你两件事。一,你
回去后,我的事不要告诉我爸爸。二,出了这个门,你替我打一电话,号码是9953427。
那人姓陶,你记住,让她来一趟。好了,都出去吧。”

伍治说:“好好,我马上打,我现在就去打。”

出了门,伍治对任秋风说:“妹夫,小火炖豆腐,你得慢慢来,你得让她缓
过劲儿来。”任秋风只默默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尔后,任秋风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吸了两支烟,又拐回来了。他进
了病房,怏怏地站在那里,说:“上官,咱们,能谈谈么?”

上官很决绝地说:“不能。”

任秋风说:“孩子……”

上官冷冷地说:“你不要给我说孩子……你是杀手。”

任秋风说:“你过去,没这么任性。你总得听我说说……”

上官说:“不要说过去。过去,我信过你。现在,我不信了。你走吧,结束
了。一切都结束了。”

任秋风说:“就算我犯了错,你总得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上官“哼”了一声,说:“你自己说过话,如此健忘?”

任秋风说:“我说什么了?”

上官默默地说:“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任秋风再不吭了,他已无话可说。是啊,他怎么成了苗青青?

五当车又停在一个路口时,邹志刚突然想起了苗青青。

人,有的时候,就很反复。邹志刚就是这样,明明与苗青青分手了。他也知
道,车要刹死,不该见她了。可是,当他心里有些失落的时候,比如说,就现在,
当他策反陶小桃不十分成功时,不知怎地,就一下子想起苗青青来了。

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去看看她?邹志刚心里有些游移,可这念头一起,
就放不下了。去还是不去,就象把扇子似的,在他脑海里扇来扇去……最后,他
还是决定去。他心里说,也许不在家呢?不在家就算了。在心里,他还还是个念
旧的人。

邹志刚把车开进报社的家属院,见苗青青住的房间里亮着灯呢,心里一喜。

就又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裤子脱了一半,你说穿上就穿上了?于是,他熄
了火停好车,很从容地朝苗青青的家走去。

站在苗青青家门前,邹志刚一边敲门一边考虑着在舌头上绑什么词儿好?对
于知识女性,他非常清楚,你得幽默,得有词儿。可是,刚敲了两下,还没等他
想好词儿,门就开了。更让他吃惊的是,苗青青就象是特意出来迎接他似的,穿
着一身桔红色的细毛呢裙装,衬得脖颈又细又白;头发也象是特意做过的,绾着
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脸上还化了淡妆,看上去顾盼生辉,眉眼生情,一下子象是
年轻了十岁,性感极了!她站在那里,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微微颔首,竟很有礼
貌地说:“——请,请吧。”她一这样,让邹志刚十分意外,禁不住感叹说:
“难得呀,我终于享受到贵宾待遇了!”

然而,进屋之后,却见屋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这胖子脸上有很多
肉,看上去红光满面的,胖得很有架势,一付肩膀宽得象案板似的,端着个身量,
挺挺地在那儿坐着。邹志刚愣了一下,说:“哟,有客人哪。这位是?”

苗青青介绍说:“这位,是我们报社的硬总,软硬不吃那个‘硬’。这一位,
是老熟人,万花商场的邹总。就是那个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邹’。”

听了苗青青的介绍,那硬总也不起身,只是点点头说:“噢,邹总,你好你
好。”

邹志刚很惊讶地说:“硬?还有这个姓么?这个姓可不多呀?”

硬总笑笑说:“是,不多。走了很多单位,也就我一个姓‘硬’的。”

苗青青吃吃地笑着,用很调侃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人家背后叫他什么,我
们报社的人背后都叫他‘老枪’。所以,我说他是软硬不吃么。”

硬总笑着说:“青青啊,你这样说你的上级,小心我给你小鞋穿!”

苗青青竟娇气气地嗔道:“你穿你穿,你现在就给我穿!我脚小,怎么了,
不怕你穿小鞋。”

硬总用眼角撇了一下苗青青的脚,那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很优雅地伸出来了,
鞋尖上挑,脚弓直直地绷着,他可以感觉到脚趾在小牛皮面里一弹一弹地动,就
象会说话一样。这个鬼女子!她在用脚趾说话。是悄悄话。很诱人。他用欣赏的
眼光望着那穿着肉色丝袜的脚面,尔后摇摇头,象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谁要
是碰上这样的下级,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我算服了你了。”

这时候,邹志刚有些酸酸地说:“你们是上下级,我一外人……不影响你们
吧?”

苗青青却一点不避讳,她把脚伸回去,踮着脚跟拧了半个身子,象表演似地,
刺儿刺儿地说:“你听他说?他的话你也信?他是常来常往的。整天缠着我给他
发稿子。还假模假式,说自己是‘歪人’?‘歪人’,你装什么样子?你不是总
想发稿么?这报社老总来了,你给他说呀?”

硬总象是很大度地说:“嗯,没事。你坐。坐。我也是顺便过来交待一下。

版面,是版面上有点事。“

苗青青却一点也不给面子,用鄙夷地口吻说:“你们这些男人哪,真是叫人
看不上!有工作在办公室不能谈?你跑我家里谈什么工作?”

立时,硬总有些尴尬,脸上腼腼地说:“你看,你看,这个青青,你怎么能、
这样说呢?”

苗青青就笑着调侃说:“葡萄也很酸哪。行了,我知道你是谈工作。确实是
谈工作。我给你写一证明,见人就拿出来,可以吧?”

邹志刚坐在那里,几乎插不上话。那屁股下象是坐着很多蒺藜,心里扎扎窝
窝的,什么滋味都有。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却也有些不舍,就酸酸地说:
“青青的鬼(魅)力,就在刺儿上。要是话里没刺儿,就不是苗青青了。”

硬总接过话头,说:“对,对。你说的对。青青是我们社里最有才干,也是
刺儿最多的,一支笔嘛。”

苗青青看了硬总一眼,这一眼很有些意味,说:“你得了吧,怕刺儿你别来
呀?你当的什么老总?不替你的下属说话,反而跟着‘歪人’起哄?你没听人家
说,他是‘歪人’。你啥人哪?”

硬总的一张肉脸马上生动起来,说:“是啊,是啊。老邹,你有一个字用的
不好。用的不好。”

苗青青接着就说:“人家邹总是干商业的,一向缺斤少两,一向不讲信用,
习惯了。所以一个字,他也要切下一块来。”

硬总昂起头,说:“这个商业呀,这个商业。一个‘商’字,外边那么多的
包装,可里边呢,只有一个‘口’!卖嘴的么。过去叫做:干啥吆喝啥,赔本赚
吆喝,是这个意思吧?青青。所以,商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个这个啊?

说笑了。“

苗青青接着说:“前边说的,还是报社老总的水平。后边那一句,就多了,
白了,是画蛇添足。”

硬总很兴奋地说:“有道理,青青说的有道理。后边那一句,收回!”

邹志刚终于抢了一个话头,说:“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吧?怎么开起我的批斗
会来了?你们知道‘商人’的来历么?那是古代经济不发达地区的人,对经济发
达地区的商国人的称呼。真正的汉文字——也就是甲骨文,就起始于商朝!明白
了吧?另外,商人的老祖宗,你们知道是谁么?契!契约的契!那是最讲诚信最
守规矩的。”邹志刚抓住了一个字眼,开始侃侃而谈,有意地显示着自己的才学。

还没等硬总开口,苗青青就接上了:“当然知道,谁不知道商纣王?酒林肉
池,荒淫无度。设虿盆,制炮烙,开中国酷刑之先河……这都是商人干的,后来
为西周所灭。”

硬总跟上说:“是啊是啊。商代是中国最黑暗时期,用比干的心当药引子,
不就是纣王干的么?还把那个那个周文王的儿子杀了,被剁成肉馅,包成包子,
让文王吃……”

苗青青说:“别说了,别说了,听着就让人恶心!”

见苗青青竟当着他的面跟那个姓‘硬’的家伙眉来眼去,还说他是什么‘老
枪’!这能是对一个上级,一个男人说的话么?这两个狗男女,还不停地合伙挤
兑他。邹志刚就象是刚刚喝了二斤老陈醋似的,浑身上下直冒酸水!他心里说,
这个女人哪,这个女人……于是,他怏怏地站起身来,苦着脸说:“看来,我是
该走了。”

这时候,苗青青不冷不热地说:“走啊?不送。”

六接到那个电话,陶小桃就来了。

陶小桃是个细心人,来时就带着炖好的鸟鸡汤和新买的小孩衣服、尿不湿什
么的……上官生下孩子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小陶给送的。小陶对上官说,我妈
说,生孩子消耗大,一天要吃八顿饭呢。

当听说孩子没保住的时候,小陶一下子掉泪了。一时,她心里特别难受,竟
忍不住眼泪哗哗的……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轻轻地握住上官的手,
两人默默地就那么相看着。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是用目光说话的。陶小桃坐在上官的病床前,两人手握
着手,似乎都想把心里积存的东西吐给对方,那是怎样的痛啊!……可又无从说
起,就一眼一眼看着,象是在看各自的人生。

终于,小陶贴着她的耳边说,“你不能生气。我妈说,月子里,女人千万千
万不能生气。一生气,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会终身受亏。再治,也就晚了。”

久久,上官默默地说:“我没有生气。”

小陶知道,她不能再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难受……她说:“不生气就好。

那你就好好吃饭吧,你失血那么多,得补补。“

上官却突然又扔出一句:“我是生你的气。”

小陶什么也不说,就望着她,是两人心对心地看着。

上官说:“你辞职了。”

小陶说:“是。”

上官说:“你太自私,想一走了之。”

小陶说:“其实,我也不想走。可如今上班,就象是演出,我实在是演不下
去了。”

上官说:“我知道。你肯定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忍无可忍。可我还是生
你的气。咱们那么多年的同学,关系那么好……你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我
一想,心都寒了。”

小陶心里一酸,说:“我不知道。要说知道,也是一种感觉。我不能把感觉
上的东西当作事实告诉你。那不成了破坏你家庭了么?我提醒过你,我是真心希
望你们好哇!”

上官眼里一湿,说:“桃,你太善了。”

小陶说:“你还爱他么?”

上官冷冷地说:“——爱过。”此时,上官心里痛极了,那过去,丝丝缕缕
的,都在眼前,全是痛!她接着说,“那时候,一开始,我就以为是永远。可没
有永远。”

小陶就劝她:“好好生活,就是永远。你好好养身体吧。别的事,咱以后再
说。”

上官睁大眼睛,望着小陶说:“告诉我,你发现什么了?”

小陶沉默了一会儿,说:“感觉,只是感觉。其实,我能说清楚的,就是三
个字:我害怕。”

上官说:“害怕什么?”

小陶摇摇头:“说不清。走着走着,就觉得象是在船上,波浪滔天……隐隐
约约的,就害怕。”

上官说:“有这三个字,也够了。我一直在想,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碎,
它说碎就碎了。是这意思吧?”

“我说不清。真说不清。”小陶想安慰她,接着说:“上官,也许,我的感
觉是错的……”

上官说:“你没有错。我都亲眼看见了……我丝丝缕缕都想过了。我一直在
想,一直在想。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当初,那么好的一个人,是谁把他染了?也
许,他本就是带着颜色的?”

小陶说:“是。当初,我们都崇拜他。”

上官叹了口气,说:“一想起来,我心里就象刀割一样。这世界上,还有什
么是值得相信的?”

小陶说:“也许过一段……”

上官象是下了决心似地,说:“你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已经看见前边
的路了。好了,我饿了。你的鸡蛋羹呢,我尝尝。”

小陶说:“我先给你打盆热水,你擦把脸。”说着,她端着一个脸盆出去了。

在门外,小陶碰上了任秋风。上官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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