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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酒国-莫言-第6章

小说: 酒国-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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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最后的力量艰苦工作,使分离了的他看到那只手团团旋转,像一朵花瓣层叠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层层叠叠,宛如玲珑宝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较为稳定,较为深重的一淀鲜红周围,漫游开一团轻薄的红雾。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一团冷艳的火,一颗情人的心……一会儿他还会觉得那杯啤酒像原来挂在天空现在钻进餐厅的棕黄色的浑圆月亮,一个无限膨胀的柚子,一只生着无数根柔软刺须的黄球,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精……悬在天花板上的意识在冷笑,空调器里放出的凉爽气体冲破重重障碍上达天顶,渐渐冷却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边的花纹的确美丽无比。他的意识脱离了躯壳舒展开翅膀在餐厅里飞翔。它有时摩擦着丝质的窗帘当然它的翅膀比丝质窗帘更薄更柔软更透亮……有时摩擦着校形吊灯上那一串串使光线分析折射的玻璃璎珞,有时摩擦着红衣姑娘们的樱桃红唇和红樱桃般的小小乳头或是其它更加隐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缝里、头发的空隙里、中华烟过滤嘴的孔眼里……到处都留下了它摩擦过的痕迹。它像一只霸占地盘的贪婪小野兽,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气味印鉴。对一个生长着翅膀的意识而言,没有任何障碍,它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它愉快而流畅地在吊灯链条的圆环里穿来穿去,从a环到b环,又从b环到c环,只要它愿意,就可以周而复始、循环往返、毫无障碍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够了这游戏。它钻进了一位体态丰满的红色姑娘的裙子里,像凉风一样地抚摸着她的双腿腿上起了鸡皮疙瘩,润滑的感觉消逝枯涩的感觉产生它疾速上升,闭着眼飞越森林,绿色的林梢划得它的翅膀悉索有声。由于能飞翔能变形所以高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挡,所以针孔锁眼也可以自由出入。它在那个最漂亮的服务小姐的两座乳峰之间和一颗生了三根黄色细毛的红痦子调情,和十几粒汗珠儿捣蛋,最后它钻进她的鼻孔,用触须拨弄她的鼻毛。
红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它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层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带刺的巴掌。丁钩儿感到一阵剧烈头痛,腹中热流绞动,形成无数湍急的漩涡,周身刺痒,起了一片片的风疹。它伏在他的头皮上休息,喘息着哭泣。丁钩儿肉体的眼睛恢复功能,意识的眼睛暂时昏迷,他看到了党委书记和矿长高举着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们的声音洪大有力,在房间的四壁回响,声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来,好像牧童站在山顶上对着远山呼唤羊群:咩咩咩哗啦哗啦哗啦“老丁同志,其实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母同胞亲兄弟,亲兄弟喝酒必须尽兴,人生得意须尽欢,欢天喜地走向坟墓……再来……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长……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谁不喝谁不是好汉……金金金……金刚钻能喝……他老人家海量……无边无涯……”
金刚钻!这个名字像一柄金刚钻钻进了丁钩儿的心脏,在一阵紧缩的剧痛中,他大嘴张开,喷出了一股混浊的液体,也喷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这条狼……哇……吃红烧婴儿……哇……狼……!”
他的意识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飞回巢穴,丁钩儿胃肠绞动,苦不堪言。他感到两只拳头轻盈地捶打着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液,眼泪鼻涕齐下,甜的成的牵的连的,眼前一片碧绿的水光。
“好点了吗?丁钩儿同志?”
“丁钩儿同志?您好点儿吗?”
“吐吧吐吧,尽情地吐吧,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人类需要呕吐,呕吐有利于健康。”
党委书记和矿长一左一右夹着他,用拳头擂着他的脊梁,用宽慰的话儿、劝导的话儿喂着他的耳朵,好像两位乡村医生抢救一位溺水儿童,好像两位青年导师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钩儿吐出一些绿色汁液后,一位红色服务小姐喂了他一杯碧绿的龙井茶,另一位红色服务小姐喂他一杯焦黄色的山西老陈醋,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塞到他嘴里一片冰糖鲜藕,矿长或是党委书记塞到他鼻子下边那个洞里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红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凉油的湿毛巾仔细揩了他的脸,一位红色小姐清扫了地板上的秽物,一位红色小姐用喷过除臭剂的白丝棉拖把揩了秽物的残迹,一位红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盘,一位红色小姐重新摆了台。
丁钩儿被这一系列闪电般的服务工作感动得够戗,心里有些后悔刚才随酒喷出的过激言语,正想婉言弥补过失时,党委书记或是矿长说:
“老丁同志,您认为我们这些服务员怎么样?”
丁钩儿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嫩脸,连声赞叹:
“好!好!好!”
红色女服务员一定是久经训练,像一群争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给贵宾献花的少先队员,一窝蜂拥过来,反正三层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抢一只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红酒黄酒白酒,满的满,浅的浅,齐声嚷嚷着,声音高的高,低的低,向丁钩儿敬酒。
丁钩儿周身流粘汗,唇冻舌僵,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好咬着牙瞪着眼把那些迷魂汤往肚子里灌。果然是大将难过美人关,只一会儿功夫……现在,他的感觉很不好,那个兴风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脑袋瓜子里拱来拱去,又在头顶的洞口那儿伸头探脑。他真正体会了魂不守舍的滋味。那种灵魂倒悬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实在令他恐惧,他甚至想用手捂住头顶上意识逃跑的通道。捂头不雅,于是他想起了在卡车上与女司机套近乎时头上戴着的那顶鸭舌帽。由鸭舌帽想到内装一支黑手枪的公事包,就这样汗水从腋下流出。他左顾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聪明的红色小姐的注意,她从不知什么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来。他接了,捏捏那铁家伙硬邦邦的还在,汗立刻不流了。鸭舌帽没有了。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门狗。看门人、保卫部里的年轻人、圆木垛、葵花林,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离他非常遥远,不知是真的看见过,还是一场梦。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两膝之间夹住,动摇、动乱、酝酿叛逃的精灵使他的眼前出现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盖上布满油渍和污迹,它们忽而是明亮的中国地图,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国地图,虽然有时错位,但他努力调整。他希望中国地图永远光明而清晰,爪哇国地图永远黑暗而模糊。
在酒国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推门而入前一分钟时,丁钩儿感到腹中痛苦万端。仿佛有一团缠绕不清的东西在腹中乱钻乱拱,涩呀涩,粘呀粘,纠纠,缠缠,勾勾,搭搭,牵扯拉拽,嗞嗞作响,活活是一窝毒蛇。他知道这是肠子们在弄鬼。感觉向上,一团火在燃烧,一把磨得半秃不秃的竹扫帚刷着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只污迹很厚的彩绘马桶。哎哟我的亲娘也!侦察员暗自哀鸣着,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中了罗山煤矿的好计!中了酒肉计!中了美人计!
丁钩儿勾着腰站起来,竟然感觉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实也搞不清楚是谁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是双腿还是大脑?是红色女子们的灼灼目光?还是党委书记和矿长按了他的肩头?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时,听到遥远的咯咯吱吱声从屁股下传出,红色姑娘们捂着嘴巴嗤笑,他想发怒,但没有力量,肉体正在与意识离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识正在叛逃。在这个难堪的痛苦时刻,金刚钻副部长周身散发着钻石的光芒和黄金的气味,像春天、阳光、理想、希望,撞开了那扇敷有深红色人造皮革、具有优良隔音效果的餐厅大门。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黑,宽长脸儿,高鼻梁儿,一副银边茶色水晶石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黑井。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笔挺的深蓝色西服,配一件洁白如雪的小领衬衫,一条蓝底白斜格领带,脚蹬锃亮黑色牛皮鞋,头上一头好毛,蓬蓬松松,说乱也不乱,说光也不光,还有,这人嘴里还镶着一颗铜牙,也许是金牙。金刚钻大概是这样子。
丁钩儿在迷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觉到:我的真正的敌手出现了。
党委书记和矿长迅速站起来,不惜用膝盖去撞击餐桌的边缘,一条衣袖匆忙扫倒了一杯啤酒,棕黄酒液浸湿台布,还流到了一个人的膝盖上。这一切他们都不顾,他们拎开椅子,从两边转过去,迎接那个人。金部长来了呀的欢快叫声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声响亮,一波一波挤压空气,也挤压着丁钩儿头上的美丽蝴蝶。他不想站起来,但站了起来。他不想微笑,但脸上出现笑容。丁钩儿微笑着站起来迎接。
党委书记和矿长几乎一齐说:
“这是市委宣传部金部长,这是省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
金刚钻抱拳在胸,嬉皮笑脸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来晚了。”
他把手递到丁钩儿面前。丁钩儿不想跟他握手却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这吃婴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凉可怖,却感到他的手又软又温暖,略带着几分舒适的潮湿。他听到金刚钻客气地说:
“欢迎欢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钩儿咬紧牙关,动员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决不再喝一杯酒。他心里命令自己:开始工作!
现在他和金刚钻并肩而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金刚钻啊金刚钻,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哪怕你盘根错节,哪怕你天罗地网,落到我的手里你别想好过。我的日子不好过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金刚钻主动地说:
“我来晚了,罚酒三十杯!”
他的话让丁钩儿吃了一惊,一侧脸却看到党委书记或是矿长面带着会意的笑容。红色服务小姐端来一托盘崭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摆在金刚钻面前。红色服务小姐端着酒壶,凤凰点头一般往那片杯里倒酒。服务小姐久经训练,倒得稳、准、狠,不洒一滴,杯杯满盈,最后一杯倒完了,第一只杯里的珍珠样小泡沫还未散尽。金刚钻面前犹如奇花盛开。丁钩儿赞叹不已。一赞叹服务小姐技艺超群,精美绝伦;二赞叹金刚钻英雄虎胆,果然是“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
金刚钻脱掉上衣,上衣被一红色小姐接走。他对了钩儿说:
“老丁同志,您说这是三十杯矿泉水还是三十杯白酒?”
丁钩儿抽动鼻子,嗅觉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梨子;要想辨别这是真酒假酒,也要亲口尝一尝。请您从这些酒杯里任挑三杯。”
丁钩儿虽然从那份检举材料上得知金刚钻善饮,但终究有些怀疑。加上两边的催促,他便从那一片酒杯里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里沾了一点,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货。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喝干这三杯呀!”
旁边人说:“这是规矩,您沾了呀。”
还说:“喝了不疼洒了疼,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丁钩儿只好把这三杯酒喝干了。
金刚钻说:“多谢多谢!该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轻轻地喝了,不滋不咂不洒不剩,酒风淳朴而优雅,显示出良好的酒场风度。然后他越喝越快,但动作准确、干净,有节奏有韵律。最后一杯酒,他缓缓地端起来,在胸前画一个优美的弧线,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运行,优美低沉的琴声在餐厅里回荡,在丁钩儿血液里流淌。他的警惕性渐渐瓦解,对金刚钻的好感像春天坚冰初融的小溪边的草芽,缓慢地生长起来。他看到金刚钻把最后一杯酒送到唇边时,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彩,这个人变得善良宽厚,散发着淡淡的感伤气息,既抒情又美好。琴声悠扬,轻凉的秋风吹拂着金黄色的落叶,墓碑前开着白色的小花朵,丁钩儿双眼湿润,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进了碧绿的深潭。他开始爱这个人。
党委书记和矿长拍着巴掌喝彩;丁钩儿沉浸在富有诗意的感情里,一声不响。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静场。红色服务小姐四人,都立着不动,像四株姿态各异、仿佛在谛听、沉思的美人蕉。空调机在墙角上发出了一声怪叫,把静默打破。党委书记和矿长嚷嚷着要金部长再干三十杯,金摇摇头,说:
“不干了,干了也是浪费。但初次与老丁同志见面,应该敬上三乘三杯。”
丁钩儿入迷地望着这位连干三十杯酒面不改色的人,沉醉在他的风度里,沉醉在他嗓音的韵味里,沉浸在他那颗铜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里,一时竟悟不出三乘三等于九的道理。
丁钩儿面前摆着九杯酒。金刚钻面前也摆着九杯酒。丁钩儿无法抵御这个人的魅力,他的意识和肉体背道而驰,意识高叫:不准喝!手却把酒倒进嘴里。
九杯酒落肚,丁钩儿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泪。谁也没打你,谁也没骂你,你为什么哭泣?我没哭泣,难道流泪就是哭泣吗?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一张脸如一片雨后的荷叶。他听到金刚钻说:
“上饭吧,让丁同志吃过去休息。”
“还有一道大菜呢!”
“嗅,”金刚钻想了想,说,“那就快上吧!”
一位红色服务小姐搬走了餐桌上那盘仙人掌。两位红色小姐抬来一只镀金的大圆盘,盘里端坐着一个金黄色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
二敬爱的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感谢您能亲笔给我回信,并且那么快地把我的小说推荐给了《国民文学》。不是我酒后狂妄这样也许很不好我自觉这篇小说富有创新精神,洋溢着酒神精神,焕发着革命精神,《国民文学》要是不发表,才算是他们瞎了眼。
您推荐给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说《千万别把我当狗》,我看了。说实话我感到十分愤怒。李七把崇高、神圣的文学糟蹋得不像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开一场血腥大辩论,我要驳得他哑口无言、噤若寒蝉,然后还要揍他一顿,让这个小子七窍流血鼻青脸肿魂飞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诚如老师您所言,我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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