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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国-莫言-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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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几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干小宝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小妖精蟋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嘟嘟开了,显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元宝因为惧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喷泉落水的声音时强时弱,但永不间断;鸟儿在树上叫,婉转如琴声。
一位卖完孩子的妇女拐出栅栏后,络腮胡子和小妖精开始接受询问。元宝和小宝离他们三米外,听不清楚他们的低语。尽管心里怕,但还是看着他们。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红镶边大檐帽的男人从络腮胡子手里把小妖精接过去。小妖精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元宝心惊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员浑然不觉。他脱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功夫,元宝听到那落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工作人员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说:
“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三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沓钞票,粗粗数数,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这时,金元宝听到那被贴上了二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高声叫骂:
“操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卡车撞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的声音粗砺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宝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满皱纹,那神态表情竟如一个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手足无措。小妖精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
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儿呆,交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
工作继续进行。那位脸色红润、坐在桌子后边的温和的中年大檐帽对着金元宝招招手。元宝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小宝嘤嘤地哭起来,元宝结结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经历蓦然涌上心头。那次来晚了,收购限额已满,本来可以跟工作人员求求情,但小宝哭得他心烦意乱。他哀求道:
“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欢爱哭的孩子。”
工作人员低声问:
“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
元宝嗓子干燥疼痛,话出滞怠变音。工作人员继续问:
“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是,他不是人。”元宝回答。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你交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交易,钱货易手永无纠缠对吗?”
“对。”
“好,你在这儿按个手印吧!”工作人员说着,把一张铅印的文字推给他,并推过了印泥盒子。
元宝说:
“同志,俺不识字,这上面写着什么?”
工作人员道:
“是你我刚才的对话。”
元宝把一个鲜红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员指给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他感到一阵轻松。
一位女工作人员把小宝接过去。小宝还是哭,女工作人员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声立刻止住。元宝佝偻着腰,看着她脱掉小宝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当仔细地检查了小宝的全身,连屁股都扒开看,连小鸡儿的包皮也撸上去看。
她拍拍手,对坐在桌后的人说:
“特等!”
元宝激动万分,眼泪差点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员把小宝放到一台镑秤上过了过,然后轻声说:
“二十一斤四两。”
一位工作人员按了按小机器,一张纸嗤嗤响着从机器嘴里吐出来。他对着元宝招手,元宝跨上前一步,听到那人说: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两,共合人民币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给元宝一堆钱,连同那张纸,说:
“你点点清楚。”
元宝手指哆嗦,捞过钱来,胡乱数了一下,脑子里一团模糊,他紧紧地攥住钱,带着哭腔问:
“这些钱归俺啦?”
那人点点头。
“俺能走了吗?”
那人点点头。
第三章一那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侦察员丢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男孩水灵灵的眼睛回望着他,鼻孔里喷出热气,嘴唇翕动,好像要开口说话。他的笑容他的憨态令侦察员浮想联翩,他恍惚觉得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见过面。他的清脆的笑声在侦察员耳边盘旋。他的小嘴巴里喷出新鲜草莓的味道。爸爸给我讲故事。别缠着爸爸。那时还是温柔的妻子抱着粉红的婴儿微笑。转眼间妻子的微笑变成可怕的阴阳怪气,她抽搐着腮帮子,伪装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样。混蛋!他拍着桌子,愤怒地站起来。
金刚钻意味深长的笑着。矿长和党委书记鬼鬼祟祟地笑着。侦察员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那男孩仍旧盘着腿坐在盘里。
金刚钻说:
“丁钩儿同志,请吧!”
党委书记和矿长说:
“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们用它招待外宾,给外宾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赢得了外宾的高度评价。我们用它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用它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请吧!老丁同志,检察院派来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请吃‘麒麟送子’。”党委书记和矿长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男孩的香气强劲有力,难以抗拒。丁钩儿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枪管和有刻纹的枪柄,还有刻纹中央那颗五角星。枪口是圆的,准星三角形,枪的温度低于手的温度,所以感觉到凉意。一切感觉正常,一切判断正常。我没醉,我是侦察员丁钩儿,奉命来酒国市调查以金刚钻为首的领导干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残忍,空前绝后之腐化。我没有醉,没有产生错觉,他们要想逃脱万不能。我的眼前摆着一个红烧婴孩,按他们的说法:一盘“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进行自我测验:85×85=7225,随口喊出,丝毫不差,他们杀了一个男孩让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阴谋家,畜生,禽兽。他端着手枪,凌厉地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你们这些野兽!”
三个男人呆呆地坐着,红色小姐们尖叫着挤成一堆,好像一群受惊的小鸡。丁钩儿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推开身下的凳子,退两步,背贴着窗户站定。他想要是他们是有军事经验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枪夺走,但是他们没有。现在,三个人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谁也休想轻举妄动。他起身时那只公事包从两腿之间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觉到手枪枪柄沉甸甸的凉意,食指感觉到光滑的扳机柔韧的弹性。保险机在抓枪的过程中已经打开,子弹和撞针等待着撞击,一触即发。他冷静地骂道:
“王八蛋们,你们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给我举起手来!”
金刚钻缓慢地举起双臂,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手臂也缓缓举起。金刚钻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地问:
“老丁同志,您这玩笑开过火了吧!”
“开玩笑?”丁钩儿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你们开玩笑?!吃儿童的野兽!”
金刚钻仰着脸,朗声大笑起来。党委书记和矿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金刚钻笑着说:
“老丁啊老丁,您是个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钦佩!可是,您错了,您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请仔细地看看,这是个男孩吗?”
丁钩儿的视线被金刚钻的话引导着,转移到盘中婴儿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旧、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开口说话。
“他简直栩栩如生!”丁钩儿大叫着。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刚钻说,“为什么这个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为我们酒国市的厨师们技艺超群,鬼斧神工!”
党委书记和矿长帮腔道:
“这还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调学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制作的男孩,眼睫毛都会忽扇,没有一个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志,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与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道绝世佳肴!”金刚钻垂下投降的双手,殷切地招呼着丁钩儿。
“不!”丁钩儿严肃地说,“我宣布退出你们这吃人的宴席!”
金刚钻脸上显出了一丝丝愠意,不卑不亢地说:
“老丁同志,您太固执了。我们都是高举着拳头在党旗前宣过誓的人,为人民谋幸福是您的任务也是我的任务,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过我们酒国婴儿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贵朋友,还有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社会名流。他们用盛赞对待我们,只有您,丁钩儿侦察员,对着一片热诚款待您的人,举起了手枪!”
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帮腔道:
“丁钩儿同志,是什么样的妖风迷雾蒙蔽了您的双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枪口对准了的,不是阶级的敌人,而是您的阶级兄弟!”
丁钩儿持枪的手脖子酸软,枪口渐渐下落,他的眼前迷蒙一片,那只缩回茧壳的美丽蝴蝶又开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觉沉重如巨石,压着他的肩头,他感到自己立场不稳,骨骼随时都会瓦解,面前是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无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灭顶之灾。但那个调皮的小家伙、香气扑鼻的小家伙、坚决站在他母亲阵线上的小儿子,正坐在莲花一样形状、莲花一样颜色的仙雾里,对着我,对着我举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滚滚的,肥美异常。手指上的纹路一圈圈陷进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个肉涡涡。他的甜蜜的笑声在香气里缭绕。莲花升腾,孩子随之升腾。肚脐眼儿圆圆,天真童趣,像腮边的酒涡。你们这些花言巧语的强盗!休想蒙混过关!被你们煮熟了的婴儿对着我微笑。你们说不是婴孩是名菜?哪里有这样的名菜?战国时易牙把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其味鲜美,宛若羊羔胜过羊羔,易牙们,哪里跑?举起手来,接受审判。你们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儿子,你们烹别人的儿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阶级,效忠王是最高准则;你们是领导干部,杀百姓的儿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难容!我听到儿童们在蒸笼里啼哭,在油锅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盐、酱、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里啼哭。在你们胃肠里啼哭。在厕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里啼哭在化粪池里啼哭。在鱼腹里啼哭在庄稼地里啼哭。在鲸鱼、鲨鱼、鳗鱼、鱿鱼、带鱼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麦的芒尖上、玉米的颗粒里、大豆的嫩荚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茎杆里、谷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听的啼哭声,从苹果里、鸭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发出。水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蔬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屠宰场里是婴孩的哭声。酒国的盛宴上回响着一个个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我不对你们开枪对谁开枪?
他看到几张油光光的脸在红烧男孩的迷雾里漂游着,像碎玻璃一样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们的稍纵即逝的脸上竟然挂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轻蔑的笑容。怒火满腔。正义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满室通红,荷花般辉煌。他大吼一声:畜生们、你们的末日来临了!他听到这吼声在头上发出,很陌生。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调落的花瓣一样,拖曳着烟一样的腥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他用力扣动了扳机,对着那些碎玻璃一样的脸,那些镶着碎玻璃的脸,那些奸邪的笑容。扳机卡嗒一响,撞针疾速前去,撞在那颗铜光闪闪的可爱子弹的绿屁股上,火药燃烧,速度看不见,气体受压迫,向前冲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弹头与巨响飞出枪口,硝烟一缕,在枪口抖动。巨响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让一切不正义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枪声中颤抖。让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气扑鼻的在我的枪声里抚掌欢笑。正义万岁!真理万岁,人民万岁,共和国万岁。我的伟大的儿子万岁。男孩万岁。女孩万岁。男孩与女孩的母亲们万岁。我也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侦察员嘴里咕噜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嘴角上挂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墙壁瘫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枪扫下来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脸,他趴在地上,像一具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死尸。
良久,金刚钻、党委书记、矿长以及挤成一堆的红色服务小姐们苏醒过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从地板上爬起来,从别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头。硝烟的味道压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厅里荡漾着。丁钩儿射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送到墙壁上,红的红,白的白,冒着热气,散着香气,释放着各种感情。红烧婴儿变成了无头婴儿。他的头没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层的边缘上,像西瓜皮一样的脑壳或者像脑壳一样的西瓜皮架在一盘扒海参和一盆红烧虾之间,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样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样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样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一颗滚到了酒柜后边,另一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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