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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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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在那儿喝酒。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金沙江上的铁索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客栈里面生着红红的炉子,暖和得很,你喝着酒,我手上在缝缝补补的,就这么坐着,一个下午就这么坐下去了。 




“其实我早就被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看上啦,那土匪头子隔三岔五就下山来骚扰骚扰我,说要把我抢上山去当压寨夫人,我当然不干,每次骚扰我的时候我都大喊大叫的,那家伙没得手,当然了,像他那样的人想得手当然是能得手的,可能还是因为喜欢我才没强迫我?哈哈,后来,咱俩就好上啦,我要和你一起去跑马帮,可是你怕我吃苦受罪,高低不干,说是挣够了钱回来和我一起开客栈,但是不在金沙江边上开了,换个地方,避开那个土匪头子。“后来就发生悲剧啦,听说咱俩好上之后,那土匪头子大怒了,带了一彪人马就要把我抢 

上山去,你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身中了十好几刀,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你,说非要把你杀死不可。咱们两个就拼命往一座山上跑,结果却跑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你就和我商量,要我先回去,跟着那些人走,顺便把那些人引开,好让你跑掉,去找马帮里的朋友杀上山去把我救回来,我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怕他们找到你,就和你定了个日子,还给你下了命令,说到那天你必须来接我,不来的话,我就去死。 


“被抢上山去之后,那家伙始终没有得手——可能那家伙年纪大了,我一反抗,他就不中用了,哈,就把我关在厨房里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因为相信定好的日子你一定会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的。后来,你果然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了,但是,比咱俩定好的日子晚了一天,一帮大男人不要命拿着刀往山上冲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壮观呐,和《笑傲江湖》里面的令狐冲带着一帮兄弟去少林寺接任盈盈下山差不多——只可惜,我已经死了。” 


“死了?”我茫然问道。 

“死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囡囡的语气缓慢下来,“只要定好的日子错过了,我是绝对不会多活一天的,前一天晚上,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样子,既不想你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也不想那天晚上你可能就没跑出去,在半路上就已经死了,什么都不想,一头撞在灶台上,死了。” 


听完之后,我叹息着没说话:即便如此普通的在雪地上画一会儿的“连环画”,情节里也无一处不是囡囡的性格,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假如此刻就是我的死期,那么,在我闭上眼睛的下一分钟,囡囡会怎么办,她会不会跟着我混票去天堂?一想就不敢再往下想,恨不得自己掌自己的嘴,当我使出全身力气将这可怕的念头压抑住,让它回到它应该呆着的地方去的时候,一时之间,竟庆幸得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糟糕——”囡囡突然叫了起来,把我从玄思默想里惊醒出来,我抬头去看她的时候, 

她正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一听说她要走,顿时就害怕起来,害怕她又出了什么事情。 

压根都没想到,囡囡竟然告诉我:“……小男出事情了。” 

“小男?”我心里一惊,“小男她出什么事情了?” 

囡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又叹了一声气,接着抬起头来,一吹搭在额头上的头发,“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说吧。” 

囡囡走了之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小男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去想囡囡刚才跟我说起的“连环画”,以及里面的众多场景:弥天大雪中的客栈、金沙江里被冻住后犬牙交错地凝固着的急流、客栈里纸糊的窗户和红红的炉火,还有窗户外面一小片起伏不平的桉木露台,想着想着就迷醉了——如若我能拜上天所赐,带着囡囡去这样的地方终老此身,那么,即使衣不蔽体,即使食不果腹,我也会感激涕零地带着囡囡披星戴月前去那块地方,一路上,我一定会像前往光明之城拉萨朝圣的藏民般一步一叩首,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其实,只要有囡囡,病房也照样可以被我当做那块并不存在但却让我魂不守舍的地方,只要我愿意,医院就是客栈,水果湖就是金沙江。 

囡囡回来了,真好。 

真好! 

晚饭是我一个人吃的,尽管是一个人吃,但总觉得囡囡就端着饭盒站在走廊上,和我一起吃,不时夹一筷子她的菜对我摇头晃脑,所以,我不时就得忍不住朝走廊上看两眼;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我用不着再担心她吃没吃饭的问题了,既然没回来吃晚饭,应该就是和小男在外面找地方吃了吧? 


吃过晚饭,又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疲惫地对我摇了摇手,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之后,颓然趴在窗台上,头发盖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扬起脸来,还是趴在窗台上,右手托着腮,左手轻轻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我走过去,伸手扶住玻璃窗,要是没有这层玻璃窗隔着的话,我的手恰好可以放在她的头发上,但是说实话,我却觉得自己的手真的就放在她的头发上。 


即使是到了后来,她总算觉得舒服些了,示意我回去拿电话的时候,多少也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不过,她买了双手套戴上了,绒线手套上绣着只斑马。 


“小男呢?”拿起电话之后,我问囡囡,“回她的宿舍里去了?” 

“没呢,”可能是在外面受了凉,就只几个小时不见,囡囡的嗓音听上去也和小男的嗓音差不多了,像是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回咱们的小院子里去了,一会儿我就得回去陪她。” 


“这样啊,要不你现在就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水澡。” 

“送小男回去的时候就洗过了,”本来还在好好地说着,突然就哭了起来,“你说,上辈子我们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 

“怎么了囡囡?”我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她,听着她的哭声,尽管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哭起来,但是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她。是啊,她的确是太累了,难免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哭出来总是会好过些,所以,问了一句之后就不再问了。 


“我们上辈子肯定犯过什么罪!”其实,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我面前,她是不再哭了的,所以,短暂的一会儿之后,哭声转为了哽咽,渐至于无,我以为她会好过起来的时候,她却又低低地吼了一声,真的是吼了一声,“像小男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也会遇上这种事情啊!” 


“小男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小男真的出了事情,但是,越是到此时,我倒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了,尽管又是瞬间就觉得全身都被一股看不见的阴影占据了。 


“……知道我刚才陪她干什么去了吗?”囡囡突然问我。 

“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流产,我陪她做流产手术去了。” 

“啊!”我的脑子一下子就大了,在我印象里,这“流产”二字是决然和小男扯不上关系的。身为女孩子,小男自然也会怀孕,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她去公司之前,还在电话里问过我星球大战的事情,问我“万一地球哪天爆炸了的话,在太空里的国际空间站上工作的人回哪里”,两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和小时候问父母“妈妈从哪里把我生出来的”一样,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突然就去流产了呢?再说,从未听说过她交了男朋友,如果不是通过囡囡之口,而是另有他人告诉我,我断断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告诉我的人是囡囡,不由得我不相信,还是问了,“她,是不是受了谁的欺负?” 


“说对了一半。”囡囡差不多是自语般接着说,“好像又不对,起码小男觉得不是——小男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没看出来吧?” 

“什么?!” 

“没说错,天一黑她的眼睛就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就算把手指放在眼前,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影子,你没看出来,我也没看出来,杜离在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而且已经快两年时间了,整整两年时间,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样子,真是个孩子啊,谁都没告诉,父母也不告诉,就一个人憋着。 


“害怕是害怕的,后来就不害怕了,骗自己说上帝在和她玩游戏,每到晚上就派人来用块黑布把眼睛蒙上,像这种骗自己的话,可能全世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相信了,是真相信,到了白天,该唱照样唱,该跳照样跳,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像秀兰·邓波儿当童星时候的样子,现在不这么想了,一下子觉得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夜盲症得了两年都没人知道,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说,我怎么会相信呢?弄不好还会骂他神经病,故意在说鬼话,可是是发生在小男身上,我就得相信。” 


“夜盲症?” 

“夜盲症。” 

原来是这样。 

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还有一次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小男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当初陪囡囡去协和医院看眼睛的时候,在眼科门口的大厅里,我曾经见到过她,但是却没有和她说话,当时,她身边还有个大白天戴着口罩的男人。 


我顿时痛悔不堪:要是当初我拦住她,把她拉到一边,问她来医院所为何事,她身边戴口罩的男人又是谁,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尽管囡囡还没有把整个一件事情讲清楚,但是我也大致能猜测出事情出得相当大了;而且,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戴口罩的男人一定就是让她怀孕的人;事实上,在囡囡端盘子的酒吧,我曾经问起小男在医院碰到过她的事情,她是一口否认了,但我是完全应该继续追问下去的,终于还是没有,现在想起来,责任完全在于我,如果我不是过于被那种“无趣”之感纠缠,告诉她我得了治不好的病,再追问她为什么去医院,她也就不会有一个人蜷在我和囡囡的小院子里的此刻了。 


责任完全在于我,我活该被地下的阎王带走! 

——一个大白天戴着口罩的男人,而且是在小男的身边,我怎么就没有径直走上前去,刨根问底个清清楚楚呢?! 

“那男人从前是个花鼓剧团的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剧团里出来了,因为唱不下去了,”囡囡继续说道,“脸毁容了,在剧团里的时候和一个跑龙套的女演员搅和在一起,被他当灯光师的老婆泼了硫酸。后来老婆被判刑了,他也回家了,从来就不敢出门,非要出门的话就戴上个大口罩,把脸全都蒙住。” 


“可是他怎么会和小男扯上关系啊?” 

“那家伙从剧团里回去之后,没有工作,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去花桥那边租了间房子住,好几十年前留下来的那种老房子,楼上的人在屋子里走路,楼下的人听上去就像在打雷,小男的公司没给她分宿舍之前,她就租的那样的房子,就是在那里发现自己得上了夜盲症的,上天真是瞎了眼睛,安排那家伙和她住到一幢房子里去了,而且是在一层楼上,一个住在东头,一个住在西头。 


“那种房子,住的人本来就不多,上下楼二十多个房间就只有几间住着人,尤其到了晚上,更是空荡荡的。住在那种地方,小男不可能不害怕,虽然她说喜欢那房子,说是像部美国电影里的房子,那电影好像叫个什么《爱登士家庭》来着,你肯定是看过的,但是晚上躺在床上,总还是觉得恐怖,觉得自己像哪部恐怖电影里马上就要受害的女主人公。 


“好在有人总是夜半三更的时候唱戏,就站在屋顶上唱,声音每次都压得低低的,唱上二十分钟就下来了,楼道里响起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她躺在床上听着脚步声,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毕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幢楼里;那段时间,正是小男的眼睛恶化得最厉害的时候,害怕肯定是害怕极了的,但她还是既不看医生也不打电话回去跟父母讲,你知道为什么? 


昨天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恨死她了:就为不愿意长大。她觉得每个人年纪大了之后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病缠上身,那其实是每个人都在长大,在一点点变老,她不愿意老,想永远都停在四五岁上才好——从来没见过这么怕长大的人。 


“唱戏的人就是那个戴口罩的家伙,小男后来才知道,他每天晚上唱戏是为了把脸放松放松,因为一天到晚都戴着口罩。 

“还记得前年发大水的时候吧?那段时间,连续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有天晚上,小男醒了,醒过来一看,发现屋子里进了水,虽然住在二楼,水还是照样进来了,拖鞋啊袜子啊什么的,已经全部都泡在水里了,而且,整个房子都在摇摇晃晃的,像是马上就要塌了一样。她掀起被子跳到地板上,往外跑,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往哪里跑,什么都看不清楚,刚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就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时候,那家伙来了,扶了她起来,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陪她坐了半夜。 


“我也是女孩子,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来帮她一把对她意味着什么,再加上他是个唱戏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所以,尽管连看都看不清楚那家伙长什么样子,可能就是在他搀着小男去他房间的几步路里,小男就喜欢上他了,只可惜,那家伙即使已经被毁了容,也仍然不是什么好人——天快亮的时候,小男被他强暴了。 


“天亮之后,小男看清楚了他的影子,但是看不清楚他的脸,照样还是用口罩遮着的 
,头发也留得很长。那家伙扑通就跪到地上去了,向小男求饶,但是你相信么,小男竟然不恨他。‘没想太多,就是觉得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站起来了还得往前走’,小男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至于找警察啊报案啊什么的,压根都没想。 


“根本就不敢相信,小男就这么和那家伙来往了两年时间,哪怕后来她搬走了,那男人还是隔三岔五去找她,在她那里过夜。真奇怪啊,这么大的事情在小男那儿根本就不能算是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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