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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堂里的陌生人-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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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已经早早地准备下了婴儿室,甘遂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又装了起来,重新放了新弹的褥子和小被子。小被子是百衲被。白薇外婆准备的,一针针一线线把一块块小布头拼起来,是许多老人的祝福。如今都用不上了。
甘遂有一天在婴儿室里关上门哭了一通,他听医生说了,白薇已经不能再怀孕了。那么眼前这些东西,就没有用场了。他捧着百衲被默然流泪。哭过之后,拿把挂锁把婴儿室锁了起来。
白薇小产以后,身体很久没能恢复,更别说精神了。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生育,像个仇人一样地恨恨地盯着甘遂,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想要的孩子,果然没了。这下可真是遂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了。我恨你。”
甘遂跑到他父亲房间里,拎了一把手枪出来,把枪柄递给她,说:“那你打死我吧。如果打死我能你好受些,我宁可去死。”
白薇夺过枪来就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枪,甘遂后着胸说:“你还真打呀。”白薇说:“我真想你死。”
甘遂摊摊手,拿起粒橡胶子弹说:“如果是真的子弹呢?”
白薇说:“我可以装疯,他们不会把一个疯子怎么样的,最多关进精神病。也好,在哪里不躺呢?躺在这里,看见你就来气,躺在那里,想着我已经手刃了仇人,想一想就解气。心情愉快了,没准过两年就好了,可以出来了。”
甘遂张开嘴,望天哈哈了两下,说:“想得真美,我都想找家精神病院去住着。”
他想,还好我没让你看那个胎儿,不然你真的要疯的。甘遂觉得奇怪,白薇刚怀孕的时候,他没有觉得那个胎儿与他有什么关系,总觉得像是路上偶然碰到的爱哭的小鬼一样,是陌生人。可是这小鬼一旦没了,他却牵肠挂肚了。想如果他能长大成人,他可以带着去爬长城赏红叶,带着去高空跳伞,去坝上骑马,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啊。像他这么会现又玩得起的爸爸世间少有啊,遇上他做爸爸,那真是三生有幸,上辈子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呢。
他想得美美的,望着眼间一处虚空,嘴角不自禁露出一丝笑容。
看他居然在笑,白薇气得拔高声音直叫,把甘遂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问“你干什么你”
白薇尖叫着说:“你笑?你笑?你笑什么?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个浑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恨你我恨你。”甘遂搓搓面皮,问道:“我笑了吗?”
白薇拿他毫无办法,哇一声又哭了起来。
甘遂从她手里拿走枪,说:“你都打死我一次了,也可以歇歇了。你这么哭哭闹闹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我不会离开你,等天气热了,你也好一些了,我们去北戴河疗养。”
白薇哭累了,止了声音,慢慢地说:“甘遂,你是个全无心肝的人。”
甘遂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我不跟你争。”
甘霈和樊素珍虽然想苻有个孙子或孙女,可命中注定没有了,唉声叹气了一阵,也只好认命。想想他们的大儿子,又想想那个不成形的孩子,彼此唏嘘。
甘霈说:“看来甘家是要断了。唉,难道是军人世家,杀戮太多,以致有了这样的报应?”
樊素珍说:“胡说,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医生,救死扶伤,不知救了多少士兵的性命,难道还不够抵消业障?”
甘霈说:“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大儿子战死疆场,那是保家卫国,怎么也是壮举。小儿子连只鸡都没杀过。”过了一会儿,甘霈说:“也许甘遂的选择是对的。就像你说的,做医生,救死扶伤,可以抵消不少业障。〃樊素珍忙说:”嘘,这话别在外面说,我们一家可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唯物主义者。“甘霈嗤她一声,说:“这个还用你来说?”
樊素珍忽然想起翻旧账,说:“我以前就不同意他们两个结婚的,他们是二表亲,没出五服不说,连三代都没出,近亲要不得的,你就是不听。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甘霈怒了,拍桌说:“胡说八道,以前哪家不是表里亲亲上做亲的?”那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薛宝钗都是表亲,谁说什么了?〃樊素珍也怒了,说:“你们没知识不懂科学,我也懒得说你们,可甘遂明明知道,还是学医的,做亊也这么糊涂,真是现世报。”
她一直知道丈夫对白薇的母亲余情未了,这才有了儿女联姻的事情。只是她的级别离丈夫太远,自然就短了心气,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不好说出来,这时借这个机会,一并发泄了。
甘霈气得拔脚就走,找个机会下部队去搞野营拉练去了。樊素珍也气不忿,趁着春暖花开去广交会参加一个医疗器械的评估会了,留他们两个在家相互折磨相互谩骂,管他们是不是上演全武行。
闹也就闹那么一阵,天天闹月月闹,搁谁身上也扛不住,等他们一个月后回来,兴许白薇就好了。甘遂别的本事没有,哄女人开心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一点他们放心得很。
果然他们一走,白薇就没了闹的劲头,做戏做戏总要做个人看,没有观众,演得那么卖力有什么用呢?他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甘遂一个人,对月叹气,对花落泪。
他也没了出去玩的兴致,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吵着嚷着要替他买酒浇愁,他都推了,白天卖力工作,晚上回到家里,铺开毛边纸练书法。一日随手写出来茵陈两个字,他对着这两个字发了半天呆。
啊,茵陈。那个甜蜜的姑娘如今可好?
他鬼使神差地去把他房间里那一套《容斋随笔》拿了出来,又去他父亲的书房找到大字竖排双行夹批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扯了几张他桌上的毛边纸把两本书包了,再取一张荣宝斋印制的齐白石木板套色水印信笺,用毛笔竖行给她写信。
他写道:“茵,杭州一别,可安好?我尊汝咐,寻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部,赠送与卿,敬请笑纳。甘。”
当中几个月不联系他一句不提,好像他是一直在找这本书,好像是因为没有找到才不和她联系,好像他是因为找到了书,才能和她联系。
甘遂把这风雅的信纸放在两套书上,找了个木头匣子放进去,再用一个旧枕头套子套起来,用一枚大针缝好了口,再用毛笔写上茵陈的家庭住址。好几个月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地址,那只不过是在杭州的出租车上听她念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去上班,忘了把这个包裹带上去寄。到了单位就想着这个包裹,好像有一只手在抓挠他的心,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又骂自己怎么就一时昏了头要写信呢?本来短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一场艳遇,这下要是重新联系上了,该怎么是好?还好没寄,等一回家就把盒子布套都扔掉,信也烧掉,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没有记挂过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他已经打算修生养性回心转意再不拈花惹草一心一意跟白薇过日子了。
要下班时他决定了,包裹不寄了,彻底把茵陈忘掉。他要对得起白薇和那个不成形的孩子。老天已经处罚他了,再不知道悔改,就真的是罪无可恕了。
等他回到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包裹,只好硬了头皮去问家里的勤务员,勤务员说上午看见了,就拿去邮局寄了。甘遂一时间脸色雪白,把勤务员吓了一跳。甘遂心想,其实这也是天意吧?是他闯下的祸,总要他去收拾。这不是他一时头脑发昏做了蠢事,而是神鬼附体,要他担负起他的责任来。
甘遂像等判决书一样地等着杭州来信。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应该收到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的回信应该到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他想会不会东西寄丢了,他记错了地址;四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就这样了吧,茵陈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不回他的信。
他去把白薇接了回来,他父亲和他母亲也回来了,白薇的病好得七七八八了,夏天到了,甘遂又对白薇提议去北戴河度假。
白薇病好之后,人胖了一些,正横竖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听甘遂说要去北戴河,说好啊,我正好去游泳,我真是太胖了,去年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甘遂看一眼正照镜子的白薇,想起她为这事受的罪,心里一陈难过,温言说,对,游泳对身体有好处。
他已经跟单位请了假,又托人订好了北戴河的宾馆房间,是独栋的小洋楼,从前德国人的度假避暑别墅,后来收回,成了疗养院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他已经再一次成功地把茵陈忘在了脑后,他打算做个好男人了。但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对,他在出发前回单位领书报时,里头就有茵陈回信。
他一看到那个牛皮信封就晕了,心想我要不要打开来看。他面前放着那封信,他看了又看,又捏了捏,信不厚,也没夹带什么东西。他甚至举起来对着亮处照了照,看里头是不是夹着他们在孝陵神道前的合影。
没有。捏过照过,都像是没有。他放心了,也许就是一封平常的书信,告诉他书收到了。他吐一口气,撕开信封,才看两行,就吓着了。
茵陈在信里写:“甘君如见,书已收到,因连日家中有事,未能及时回信,望见谅。日后有暇当细细研读。”
“君之来信,收到已有半月,本不想将余之现状禀告于君,惟余之心力交瘁,恐来日大难,非余能顾。再,余于世间再无旁系亲人可依凭,与君有情盼君援手。”
“自那晚寒舍门前一别,匆匆数月,余已有孕。余处祖父母获知此事,气急攻心,双双病倒。余侍候病榻几月,衣不解带,二老终不能再续阳寿,亦不能谅有此事。前月归葬事毕,至今泪不能止。”
“余今现状,愧悔无极。唯向单位告请长假,列面目见旧日师友。君如有意,可否来杭细商此事?千头万绪,乱塞于心,再难提笔。顺祝暑安。茵陈章字。”
甘遂读罢此信,冷汗淋淋。


Chapter 3  酒窝

酒窝茵陈的信,像是判了甘遂的死刑,又缓期执行。
他不可能再装聋作哑,置茵陈于不顾,虽然他之前已经不顾了几个月。他也不能告诉白薇,说我出差的时候胡闹了,如今那女人就要生孩子了。白薇的孩子没了,别的女人的孩子却要生了,这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又是什么?
并且,他明天就要和白薇去北戴河了,这个时候接到茵薇的信,是不是老天在存心为难他?他是立即买张机票飞到上海再坐火车去杭州,还是不管死活继续他的度假计划?他怎么对白薇说,又怎么告诉茵陈,他不能为他们的将来和孩子做出什么有益的事情?
过了好久,他才忽然想起一事:本来老天已经让他绝后,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孩子;就在他已经死心的时候,却又柳暗花明,说你有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你不再是犯尽错误了,你已得到原谅。不然,老天为什么会这样善待他?
在白薇吵着哭着说想要个孩子、吃尽苦头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么盼望这个孩子的来临,他不是十分期待做父亲。而这个时候,在他被吓得半死,思前想后不得要领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才觉得,啊,有个孩子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他有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
他闭上眼睛细细消化这个消息。兴奋的心情廷宕至此时才震撼了他。他想他一定是个反射弧很长的人,或者是反应迟钝。他要有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不是在药物和激素的催生下才诞生的,这个孩子是真正的自然产物。是自然的,才会是健康的。这个孩子将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丝庆幸:看,老天他补偿我了。可见我不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不是无药可救。我就要有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将是他后半生的希望。他有这个孩子,他就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可是,他又强压下他的兴奋。可是白薇呢?她会怎么想?而他又将置陈于何地?她一个未婚女子,怀着孩子大了肚子,她的外祖父母已经因这件事去世,她也没面目去见老师和同事。将来,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怎么生活?
甘遂的头都痛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办法。而下班时间已到,同事们陆续离开,走之前还跟他打招呼,说玩得愉快,过几天见。他说谢谢,好的,我会好好玩的,多吃几只大螃蟹,多吃几斤海蛎子。
最后负责锁门的同事拿了钥匙要锁门了,他实在没法再拖延下去,装模作样收拾了一包报纸书刊和文献,锁了办公桌和文件柜,和同事说了再见,才回家去。
在路上拐了个弯,去买了些吃的喝的。白薇喜欢吃各种零食,少女时期他就替她包办了这一切。每次出去春游秋游郊游旅游,零食都是他准备的,从前是话梅硬糖果丹皮,后来是泡泡糖和酒心巧克力,再后来是开心果口香糖无花果和鱿鱼丝。他能叫得出各个时期的各种零食,都是拜白薇和他追求过交往过的各种女孩之赐。所以他会在第一次约茵陈去看电影的时候,问她要什么零食。他以为所有的女孩都喜欢零食,但茵陈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他在买加应子的时候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她也去买过零食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她在糖炒栗子的摊前,买了一包刚出锅的热栗子。但是她没有吃,她只捧着那包滚烫的栗子暖着手,闻着香气。后来那包糖炒栗子,他们离开时没有带上,忘在那间老宅里了。
也许,如今的茵陈,就像那个时候的她和她手里的熟香甘甜的栗子,幸福和美满,那包栗子,她曾经捧在手心,却终于没能成为她的。
。心里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那个连零食都不吃的女孩子,美好到让他心痛。他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虽然也知道她的美她的好,但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错的有多大。他不该去招惹她,他不该去得到他不应该得到的她的美好。他这一生,注定是要错失她错待她了。
他回到家,强装笑脸,先拆了一包加应子给白薇,再把装零食的袋子放好,一封封看那些信件。他累得不想说话,正好借看信看报避开她的问题。
在去北戴河的软座车票候车室里,甘遂和白薇才一进去,就遇上了老朋友陈鸿喜余敏康和他们带着的几个男的女的。老熟人一见面就嘻嘻哈哈,拍胸膛捶肩膀捅腰眼,勾肩搭背,挤眉弄眼,一阵喧闹。
有不认识的新加入的朋友先介绍一遍,然后再问这是去哪里。原来那几个人也是去北戴河度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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