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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蝗 作者:莫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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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蝗
作者:莫言

共十章

《红蝗》描述的是一段人类大战蝗虫的故事。莫言曾经说过,他无意去表现
美的东西,经他手下之笔表现出来的都是人类最真实最原始的本能。在许多作品
中都能看出他个人强烈的情感牵引着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从《红高梁》到《欢
乐》,甚至这本《红蝗》,这种掺和着个人的欲望更是得到了尽情的发泄,与其
说我们在看小说,更不如说我们是在企图读懂莫言。



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
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
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
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
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难解她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
和她素不相识,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钟我在“太平洋冷饮店”北边的树荫下逐一看
着挂在低垂的树权上的鸟笼子和笼子里的画眉,鸟笼子大同小异,画眉也大同小
异,笼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画眉在恼怒的鸣叫过程中从不进食和排泄,当然更
加无法交配。这是我自从开春以来一直坚持观察画眉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这些
日子里,我一得闲空就从“太平洋冷饮店”前面铺着八角形水泥板的两边栽满火
红色公鸡花的小路上疾走过,直奔树荫里挂在树杈上的画眉们。我知道我的皮鞋
后跟上的铁钉子敲叩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骡马
的蹄铁敲打高密县城里那条青石条铺成的官道时,曾经发出过更加清脆的响声。
我一直迷恋着蹄铁敲击石头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几年前,深更半夜里,夜间进城
的马车从我们高楼前的马路上匆匆跑过,我非常兴奋,在床上坐起,聆听着夜间
响亮的马蹄——也许是骡蹄——声,声声入耳,几乎穿透我的心。马蹄声要消逝
时,头上十五层的高楼里,每条走廊里都响起森林之兽的吼叫声。那个腿有残疾
的姑娘,从动物园里录来各种动物的叫声,合成一盘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她
的眼神渐渐如河马的眼神一样流露着追思热带河流与沼泽的神秘光芒。城市飞速
膨胀,马蹄被挤得愈来愈远,蝗虫一样的人和汽车充塞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太平洋冷饮店”后边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着奇形。怪状的动物。我预
感到,总有一天我会被挤进这条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开始
去树荫下看画眉的,那天,农科院蝗虫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墙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
的小春风里怒放了几万朵,满枝条温柔娇嫩的黄花,淡淡的幽香,灰墙外生气蓬
勃,城里众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高墙外看花。起初,我听说迎春花开了也是准
备去看花的,但我刚一出门,就看到教授扶着一个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
青树丛中漫步,教授满头白发,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谁也没注意他
和她,因为他象父亲,她象女儿。我知道教授只有一个儿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
春花的,我不愿尾随他们,也不愿超越他们。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饮店”外边那
条铺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这个日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
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
动的大便,尽管我是和名扬四海的刘猛将军同一天生日,也无法改变大便本质。

走在水泥小径上,突然想到,教授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时银发飘动,
瘦长的头颅波动着,滑着半圆的弧。教授说他挚爱他的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把
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对这位衣冠灿烂的教
授肃然起敬。

我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见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墙壁,
把迎春花遮没了。我的鞋钉与路面敲击发出橐橐的响声,往事忽然象潮水一样翻
卷,我知道,即使现在不离开这座城市,将来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就象大便迟早
要被肛门排挤出来一样,何况我已经基本上被排挤出来。我把人与大便摆到同等
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大姑娘带给我的不愉快情绪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样的
轻烟。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马蹄声、遥远的马蹄声仿佛从地下升起,
潮湿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远处的马路上,各色汽车连结成一条多节的龙,我听
不到它们的声音。我听着马蹄声奔向画眉声。

起初,遛画眉的老头子们对我很不放心,因为我是直盯着画眉去的,连自己
的脚都忘记了。老头子们生怕我吃了他们的画眉鸟。

画眉鸟见了我的脸,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好象他乡遇故交一样。并不是所有
的画眉都上窜下跳,在最边角上挂着的那只画眉就不上窜下跳。别的画眉上窜下
跳时,它却站在笼中横杠上,缩着颈,蓬松着火红色的羽毛,斜着眼看笼子的栅
栏和栅栏外的被分隔成条条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对这只思想深邃的画眉产生了兴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转睛地看
着它。它鼻孔两侧那两撮细小的毳毛的根数我愈来愈清楚。它从三月八号下午开
始鸣叫,一直鸣叫到三月九号下午。这是养它的那个老头儿告诉我的。老头儿说
这只画眉有三个月不叫了,昨儿个一见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疯了一样,
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笼子里还是叫。

这是画眉与你有缘份,同志,看这样您也是个爱鸟的主儿,就送给你养吧!
老头儿对我说。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疤痕累累的脸,心脏紧缩,肠胃痉挛,一阵巨大的
恐怖感在脊椎里滚动,我的指尖哆嗦起来。老头儿对我温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
阳光一样,我却感到更加恐怖。在这个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乌龟。我不
是刺猬不是乌龟就特别怕别人对我笑。我想,他为什么要把画眉送我,连同笼子,
连同布幔,连同青瓷鸟食罐,连同白瓷鸟水罐,附带着两只锃亮的铁球。那两只
球在老头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滚动,象两个有生命的动物。凭什么?无亲无
故,无恩无德,凭什么要把这么多老人的珍宝白送你?凭什么笑给你看?我问着
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阴谋就是陷阱。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随便遛遛脚,下了班没有
事随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条在城里,没工夫侍弄鸟儿。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
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
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高级轿车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大河在奔涌。东西向前进
的车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挺大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内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痛
苦地鸣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口说话:老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
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该回老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乱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
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
是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长的春天的
白昼我下了班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公鸡花象血一样镶着又窄又干净的小路,我
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色的蜻蜓落在公鸡花的落
叶上,我以为那是片花瓣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
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蜓眼大无神,眼珠笨拙
地转动,翅膀象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弯下腰啃
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痒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
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
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
我只好把蜻蜓拿出来,让蜻蜓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
乡,不愿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头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荡
荡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
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公鸡花象
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象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蛔虫般
的手指梳理着大姑娘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
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日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
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滓渣的颜色,马路上的成千
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
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施行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
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
璨的光泽,好象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
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
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
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
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
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
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
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
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
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入一条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魆
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
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象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砖头,
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干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
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
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楞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
混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用发达的扁嘴。白色的鸭羽
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肮脏的渠边继续觅食,萎靡
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
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
鸭。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
肚皮朝着天,一只杏黄色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
长一条短象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黄色,
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色,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
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
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象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象一片干干巴巴的牛粪。九
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大髋骨在她弯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
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
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
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象用纸
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象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
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
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
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
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
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
坏种。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髋骨“咯崩、咯崩”
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毛驴一样的脸,
呼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
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干
干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
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粱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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