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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蝗 作者:莫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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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当十几束火苗猝然间连成一片、月亮象幻影
猝然隐没在银灰色的帷幕之后,a 和b 也猝然站起来。他们修长美丽的肉体金光
闪闪,激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这对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便四臂交叉,猛然扑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
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
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欢叫声……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
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已经过
去了数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一有
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

关于这场火刑,每个家族成员都有自己的一套叙述方式。四老爷有四老爷的
叙述方式,九老爷有九老爷的叙述方式,我深信在这个大事件背后,还应该有更
多的戏剧性细节和更多的“猫儿腻”,对这件事情、对那个年代进行调查、研究、
分析、批判、钩沉、索隐的重担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当然,那场实际的烈火当天夜里就熄灭了。重新显露雪白面容的月亮把光华
洒遍大地,淖子里银光闪烁,遍野如被冰霜。a 和b 消失在那一堆暗红色的灰烬
里。秋风掠过,那灰烬就稍微地鲜红一下,扑鼻的香气团团簇簇地耸立在深秋寂
寥空旷的田野上。

火光曾经那样鲜明地照亮过祖先们的脸,关于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着家族
成员们的灵魂。

四老爷发现蝗虫出土的那天晚上,终天捉拿住了四老妈的情人——流沙口子
村的锔锅匠李大人。这个重大的收获使四老爷兴奋又恼怒——尽管这是一个颇似
阴谋诡计、四老爷有意制造或等待日久的收获,但四老爷点亮灯火,看到蹲在炕
角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的、赤身裸体的四老妈和年轻力壮的李大人时,他的胸膛
里还是燃烧起一股恼怒、嫉妒的烈火。四老爷是提着一根新鲜的槐树杈子冲进屋
里的,树杈子带着尖利的黑刺、柔嫩的绿叶,顶端分出十几根枝丫,蓬松着象一
把大扫帚——这是一件真正的兵器,古名“狼筅”,是骑兵的克星。

一切都被四老爷盯在眼里,当春天刚开始时,锔锅匠悠扬的招徕生意的歌唱
声在胡同里频繁响起,四老爷心里就有了数。以后,家中锅碗瓢盆的频繁破裂和
四老妈一听到锔锅匠的歌唱声就脸色微红忸怩不安的样子,更使四老爷胸有成竹,
他知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抓奸抓双了。

四老爷自己说他从结婚的第一夜就不喜欢四老妈,因为四老妈的嘴里有一股
铜锈般的味道。四老爷曾经劝告四老妈象所有嫁到这个家族里的女子一样学会咀
嚼茅草,四老妈断然拒绝。我的母亲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四老妈说话的声音和说话
时的神态。从母亲的表演里,我知道四老妈是个刚烈的、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
女人。她皮肤白皙,乳房很大,按照现代标准,应该算一流的女人,可是四老爷
偏偏不喜欢她。母亲说每当四老爷劝她吃茅草治疗嘴里的铜锈味道时,她就臭骂
四老爷:驴杂种,想让老娘当毛驴呀?

四老爷说他一闻到四老妈嘴里的铜臭味道就干不成男女的事儿,所以他从来
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族里五老爷的遗孀五老妈当场戳穿四老爷的谎言,五老妈
说:四哥,别昧着良心说话,你和四嫂子刚成亲那年,连晌午头里的歇响也是搂
抱在一块的,啧啧,大热的天,满身的臭汗粘糊糊的,你们搂在一起也不嫌热,
你也不嫌她嘴里有铜臭!你是勾搭上了流沙口子那个穿红袄的小媳妇才嫌弃四嫂
子的,你们兄弟们都是一样的骚狐,我们没象四嫂一样偷个汉子,我们真是太老
实了!

四老爷经常对揭发他隐私的五老妈说,弟妹,你别胡说八道。五老妈当场就
反驳,怎么是胡说八道?你们这些臭汉子,拤着根狗尾巴,今天去戳东村的闺女,
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妇,撇下自己的老婆干熬着,蚊虻蛆虫还想着配对呢,四嫂子
可是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四老爷子,你不是好东西。

秋冬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凉的夜晚,五老妈子对四老爷子淋漓尽致的批驳
是精彩的保留节目,我们这些晚辈被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往往胡思乱想。
那个闹蝗灾的年代,那个一边闹蝗灾一边闹乱兵的年代,色彩斑斓,令人神往。

被蝗虫出土撩拨起的兴奋心情使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四老爷骑着风尘仆仆的小毛驴走进自家的胡同时,听到了锔锅匠拖长腔调唱着:
锔锅喽锔盆吧——这一声干净浑厚的歌唱象一根灼热的火棍捅在四老爷纷纷攘攘
如蝗虫爬动的思绪里,使他从迷乱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热的
痛苦。锔锅匠正在他的家门口徘徊着。炎阳高照,夏天突然降临,门口的柳树垂
头丧气,暗红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生幼虫的粪便一簇簇粘在树干上,极象出土的
蝗虫。锔锅匠用又宽又长的暗红色扁担挑着锔锅碗瓢盆的家什在柳树附近徘徊,
肩上的蓝色大披布好象乌鸦的翅膀,他裸露着暗红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爷骑驴归
来,锔锅匠怔了一下,然后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继续高唱着那单调油滑的歌
子。从他的歌唱声中,四老爷听不出他有一丝一毫心虚,四老爷感到被侮辱的愤
怒。

四老爷把疲惫不堪的毛驴拴在柳树上,驴张开嘴去啃树皮,它翻着嘴唇,龇
着雪白的长牙烦躁地啃着被它啃得破破烂烂的树皮,好象啃树皮是四老爷分配给
它的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四老妈端着一个摔成两瓣的黑碗出来,与正要进门的四老爷撞了一个满怀。

哼,四老爷从牙缝里呲出一股冷气,撇着嘴,阴毒地打量着四老妈。

四老妈脸通红了。四老妈脸雪白了。四老妈衣衫整洁,头发上刚抹了刨花水
光明滑溜。她一手拿着一瓣碗显得有点紧张。

又摔了一个碗?四老爷冷冰冰地说。

猫摔破的!四老妈气恼地回答。

四老爷走进屋子,看到那只怀孕的母猫蜷缩着笨重的身子在锅台上齁齁地打
着瞌睡。锔锅匠走到房后的河堤上,他的歌唱声从后门缝里挑衅般地钻进来。

四老爷摸了一下猫的背,猫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吃饭,吃饭,四老爷说。

田里出蝗虫啦。四老爷吃着饭说。

今黑夜我还到药铺里困觉,耗子把药橱咬了一个大窟窿。四老爷吃罢饭,嚼
着一束茅草根,呜呜噜噜地说。

四老妈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整整一个下午,四老爷都坐在药铺的柜台后发愣。坐在柜台后他可以看清大
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里布满了蚂蚁般的小蝗虫的消息看来已经飞快地传遍了村
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向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从田野里跑回来。傍晚时
分,街道的上面,灼热的火红阳光里,弥漫着暗红色的尘土,光里和土里踽踽行
走着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涌到药铺里来了,他们象法官一样严肃地注视着四老爷,四老爷也注
视着他们。因为锔锅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复杂感情使四老爷看到的物体都象蠢蠢
欲动的蝗虫。

四老爷,怎么办?

您出个主意吧,四老爷。

四老爷暂时把夜里的行动计划抛到脑后,看着这些族里的、同时又是村里的
人。

你们都看到了神虫?

我们都看到了蚂蚱。

不是蚂蚱,是神虫!

神虫?神虫,神虫!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里慢慢咀嚼着,双眼
望着在街上的金光中飞行的尘土,好象在努力回忆着他的梦中情境。

四老爷说他骑着毛驴在县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缓缓地行走,驴蹄子敲着石板,
发出咯咯噔噔的清脆响声。迎面来了一只通红的马驹子,马驹子没备鞍鞯,马上
坐着一个大眼睛的红胡子老头。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发出咯咯噔噔的响声。
马和驴碰头时,都自动停住蹄腿,四老爷瞪着红色马驹上的老头,红色马驹上的
老头瞪着毛驴上的四老爷。四老爷说那老头儿问他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人,四老
爷说是。老头儿就说,俺有亿万万的家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儿吃得
草牙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领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领,四老爷有些胆战心惊。
四老爷说你们吃得草芽不剩,俺怎么活?那老头对四老爷说你回去领导着修座庙
吧!四老爷问修座什么庙,那老头说修座八蜡庙,四老爷问庙里塑什么神灵,老
头儿跳下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里有什么老头儿,四老爷说他看到青石板道上
趴着一只象羊羔那么大的火红色的大蝗虫。蝗虫的两只眼象两个木瓜,马一样的
大嘴里龇出两只绿色的大牙。两条支起的后腿上生着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
披着金甲。四老爷说他滚下驴背,跪倒便拜,那蝗虫腾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
着,一道红光冲上了天,朝着咱东北乡的方向飞来了。那匹马驹扬起鬃毛,沿着
青石板道往东跑了,青石板道上,一串响亮的马蹄声。

听完四老爷的梦,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敛声,那个可怖可憎的火红色的大蚂
蚱仿佛就停在村庄里的某条小巷上或某家某户的院落里,监视着村里人的行动。

如果不修庙……四老爷吞吞吐吐、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不修庙,蝗虫司令会率领着他的亿万万兵丁,把高密东北乡啃得草芽不
剩,到那时遍野青翠消逝,到处都裸露着结着盐嘎痴的黑色土地,连红色沼泽里
的芦苇、水草都无一棵留存,红色沼泽里无处不是红色的淤泥,到那时牛羊要被
饿死,暗藏在沼泽地芦苇丛中的红狐狸和黄野兔都会跑出沼泽,深更半夜,在大
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墙外,徘徊踯躅,凄厉地鸣叫……

四老爷,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爷沉思片刻说,大家伙信得过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凑钱修庙吧,按人
头,一个人头一块大洋。

在集资修筑八蜡神庙的过程中,四老爷到底是不是象人们私下传说的那样,
贪污了一笔银钱?我一直想找个恰当时机,向四老爷进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纳罗
织的攻心战,我预感到这个时机已临近成熟,五十年过去了,蝗虫又一次在高密
东北乡繁衍成灾,当年四十岁的四老爷已经九十岁,尽管每日嚼草,他的牙关也
开始疏松了。

四老爷送走众人,从柜台里的搁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条高凳,站在槐
树下,天上星河灿烂,群星嘈嘈杂杂,也象一群蝗虫。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
星离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悬挂在一根横向伸出的树杈上的椭圆形的瓜美和纺锤
形的丝瓜。它们都不成熟,缠绕在一起的瓜篓蔓上混杂开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葵花
和浅黄色、铜钱大小的丝瓜花,四老爷当然也嗅到了它们幽幽淡淡的药香。四老
爷举斧砍在树杈上,枝叶花果一起抖动。

持着什么武装去找奸夫,是四老爷整整考虑了一个下午的问题,选择这根枝
丫众多的槐树杈子,充分显示了四老爷过人的聪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图
夺门逃跑的银锅匠李大人吃尽了苦头。

四老爷手持武器,怀揣着一盒价格昂贵、平日不舍得使用的白头洋火,轻捷
地溜出药铺,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伏在墙头扁豆藤叶上的几十只蝈蝈唧唧的叫
声编织出一面稀疏的罗网,笼罩着四老爷的秘密活动。大门上的机关是很简单的
:一根折成鱼钩形的粗铁丝从门的洞眼里伸进去,勾住门闩,轻轻一拨就行了。
这点点细微的声音只有那只老猫能听到。为了防止开门时的响声,四老爷早就在
门的轴窝里灌上了润滑油,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四老爷双手端着那根前端杈
丫丰富的树杈子,一脚就踢开了堂屋房门,冲进堂屋,房门也被踢开。屋里发出
四老妈从美梦中被惊醒的尖声喊叫,这时四老爷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槐
树杈子对准洞开的门。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象猫眼一样,那天晚上
四老爷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

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
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
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
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
原因),传到她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
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象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锔锅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胆,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也无法保持镇静。他顺
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里冲来。四老爷觑得亲切,把那蓬
树杈子对着他的脸捅过去。一个捅,一个撞,一个是邪火攻心,一个是狗急跳墙,
两人共同努力,使当做武器的槐树杈子发挥出最大威力。

四老爷感觉到那里槐树的尖锐枝丫扎进了李大人的脸。李大人发出一声非人
的惨叫,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这机会,四老爷掏出洋火,划着,点亮了门框上的洋油灯。

四老爷狞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槐树杈子。灯光照耀,锔锅匠满脸污血汩汩
流淌,一只眼睛瘪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爷心里腻腻的,手臂酸软,但还是坚持着把那槐树杈子胡乱戳到锔锅匠
胸口上。

锔锅匠不反抗,好象怕羞似地用两只大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爬出来,
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滴。
四老爷的树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时,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颤着,他的四肢和头
颈无有反应。四老爷被锔锅匠这种逆来顺受的牺牲精神一下子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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