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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蝗 作者:莫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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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挟着小包袱跑走喽!

四老祖宗,你吃了败仗,沮丧地坐在柜台里,你把呢礼帽摘下来,狠狠地摔
在柜台上。蜜蜂依然漫天飞舞,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好象什么事情都
发生过了,沼泽地里的淤泥味道充塞着你的鼻腔,近处的街道和远处的田野,都
泛着扎眼的黄色光芒。你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她的两副药还躺在地上,站起来时,
你看到了,便用脚端了一下,一包药的包纸破裂,草根树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药
还囫囵着,你一脚把它踢到墙角上去,那儿正好有个耗子洞,一个小耗子正在洞
口伸头探脑,药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着,跑回洞里去了。

胡说!四老爷叫着,胡说,没有耗子,根本没有耗子,我在药包上踹了两脚,
不是一脚,两包药都破了,我是把两包破药一起踢到了药橱下,而不是踢到墙角
上!

四老爷,四老祖宗,你别生气,听我慢慢往下说。

以后十几天里,你尽管恼恨,但你没法忘掉她,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你
的心就咚咚乱跳,你睡觉不安宁,你那十几天一直睡在药铺里,你好象在等待着
奇迹发生。夜里你经常梦到她,梦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鱼水交融,你神思恍惚,
梦遗滑精,为了挽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黄丸,熟地黄把你的牙齿染
得乌黑。

后来,奇迹发生了。四老爷,你听好,发生奇迹的时间是五月初头的一个傍
晚——不,是晚饭后一会儿工夫,白天的燠热正在地面上发散着,凉风从沼泽里
吹来,凉露从星星的间隙里落下来,你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手摇着蒲草编成的
扇子,揈打着叮你双腿的蚊子。你听到拍打栅栏的声音。你不耐烦地问:谁呀?

是我,先生。一个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

四老祖宗,听到她的声音后,你那份激动,你那份狂喜,我的语言贫乏,无
法准确表达,你没有翅膀,但你是飞到栅栏旁的,你着急得好长时间都摸不到栅
栏门的挂钩。

拉开栅栏门,象闪电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你的双臂差不多把她的
骨头都搂碎了。这一动作持续了约有吸袋旱烟的工夫。后来,你抱着她往屋里走
去。你那时比现在还要高大,她小巧玲珑,你抱着她象抱着一只温顺的羊羔。你
把她放在炕上,点亮油灯,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象死去了一样,清亮的泪水
从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渗出来。你心里有些踌蹰,但终究无法忍耐欲念。你手哆嗦
着,解开了她的衣扣,她那两只结结实实的奶子象两座小山耸立在你眼前,你把
嘴扎下去,象婴儿一样吮着她的奶头,你感到她的奶头象只硬梆梆的蚕蛹在你嘴
里泼浪着,她乳头上的灰垢化在你嘴里,你通通咽下去啦。你抬起头来了,她象
鲤鱼打挺一样跃起来,嘬嘴吹出一口气,灯灭了,两只疯狂的胳膊缠住了你的脖
子,那股新鲜蛤蜊的味道扑到了你脸上,你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先生……
先生……她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朦胧,你好象陷在红色淤泥里,耳边响着成熟
的沼气升到水面后的破裂声……

四老爷抽了两声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挂在衣襟上的大手绢擦去挂在眼睑上的
两滴混浊的老泪。

四老祖宗,难过了吗?回忆过去总是让人产生凄凉感,五十年过去,风流俱
被风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复返,草地上隐隐约约的小路上弥漫着一团团烟雾,
在烟雾的洞眼里,这里显出一簇野花,那里显出一丛枯草,这就是你走过来的路。

四老爷,你别哭,听着,好好听着,今天我要把你的隐私——陈谷子烂芝麻
全部抖擞出来。那天晚上,你和她狂欢之后,你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你好象占
有了一件珍宝,但又好象丢失了一件同等价值的珍宝,你生出一种凄凉的幸福感。
太文啦?太啰嗦啦?你那天晚上陪着她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石桥,走进了她的家。
她的公公得了重病,她是来搬你为她公公看病的,当然,她来的时候,不会想不
到你们刚干完了的事,她是一箭双雕。那十几天里,她恐怕也没睡过一宿好觉,
一个守活寡的女人,在春四月里,被你撩逗起情欲,迟早会来找你。你四老祖宗
年轻时又是一表人材。她的公公哮喘得很厉害,山羊胡于一撅一撅地象个老妖怪。
你心虚,你认为他那两只阴挚的眼睛象刀子一样戳穿了你。

四老祖宗,现在,我要揭露一桩罪恶的杀人案。一个中医,和一个小媳妇通
奸,小媳妇家有个碍手碍脚的老公公,他象一匹丧失性功能的老公狗一样嫉妒地
看护着一条年轻的小母狗,于是这个中医借着治病的机会,在一包草药里混进了
——

哗啦一声响,九十岁的四老爷带着方凳子倒在地上。

我扶起老人,掐人中,捏百会,又拍又打,忙活了一阵,躺在我臂膊里的四
老爷呼出一口气,醒了过来。他一看到我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惧地闭
着眼,战战兢兢地说:魔鬼……杂种……杂种……魔鬼……成了精灵啦……

后来,四老爷让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门枪决,他挺真诚,我相信他是真
诚的,但我怎么能出卖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于王法!为了安慰他我说:老祖
宗,你九十岁了,还值得浪费一粒子弹吗?你就等着那个山羊胡子老头来索你的
命吧!

——随口胡说的话,有时竟惊人的灵验。

我现在后悔不该如此无情地活剥四老爷的皮,虽说我们这个吃草的家族不分
长幼乱开玩笑,但我这个玩笑有些过火啦。在四老爷寿终正寝前那一段短暂时光
里,他整日坐在太阳下,背倚着断壁残墙冥想苦想,连一直坚持去草地里拉屎的
习惯都改了。那些日子里,蝗虫长得都有一公分长了,飞机没来之前,蝗虫象潮
水般涌来涌去。四老爷倚在墙边,身上落满了蝗虫他也不动。家族中人都发现这
个老祖宗变了样,但都不知道为什么变了样,这是我的秘密。母亲说:四老祖宗
没有几天的活头啦!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爷倚着断墙,感觉着在身上爬动的蝗虫,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虫,一切
都应该历历在目,包括写休书那天的气候,包括那张体书的颜色。那是一张浅黄
色的宣纸,四老爷用他的古拙的字体,象开药方一样,在宣纸上写了几十个杏核
大的字。这时候,离发现蝗虫出土的日子约有月余,炎热的夏天已经降临,村庄
东头的八蜡庙基本完工,正在进行着内部的装修。

八蜡庙的遗迹犹在,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庙墙倾圮,庙上瓦破碎,破瓦
上鸟粪雪白,落满尘土的瓦楞里野草青青。

庙不大,呈长方形,象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态。四老爷倚在断墙边上,是可
以远远地望到八蜡庙的。写完了处理四老妈的体书,四老爷出了药铺,沿着街道,
沐着强烈的阳光,听着田野里传来的急雨般声音——那是亿万只肥硕的蝗虫啮咬
植物茎叶的声音——走向修庙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毕竟是夫妻一场,她即便
有一千条坏处,只有一条好处,这条好处也象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四老爷提笔
写体书时,眼前一直晃动着锔锅匠血肉模糊的脸,心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锔
锅匠再也没有在村庄里出现过,但四老爷去流沙口子村行医时,曾经在一个胡同
头上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锔锅匠面目狰狞,一只眼睛流瘪了,眼皮凹陷在眼眶里,
另一只眼睛明亮如电,脸颊上结着几块乌黑的血痴。四老爷当时紧张地抓住驴缰
绳,双腿夹住毛驴干瘪的肚腹,他感觉锔锅匠独眼里射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
簇,钉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锅匠只盯了四老爷一眼便迅速转身,消逝在一道爬葫
芦藤蔓的土墙背后,四老爷却手扶驴颈,目眩良久。从此,他的心脏上就留下了
这个深刻的金疮,只要一想起锔锅匠的脸,心上的金疮就要迸裂。

修庙工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外乡的匠人,四老爷雇用外乡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
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爷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这件事情猜测成是四老爷为了方便
贪污修庙公款而采取的一个智能技巧了。呵佛骂祖,要遭天打五雷轰。我宁愿说
这是四老爷为了表示对蝗虫的尊敬,为了把庙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认为那
种盛行不衰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当时就很盛行,连四老爷这种敢于啸傲
祖宗法规的贰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庙墙遍刷朱粉,阳光下赤光灼目,庙顶遍覆鱼鳞片小叶瓦,庙门也是朱红。
匠人们正在拆卸脚手架。见四老爷来了,建庙的包工头迎上来,递给四老爷一支
罕见的纸烟,是绿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门牌的,反正都一样。四老爷笨拙地吸着烟,
烟雾呛他的喉咙,他咳嗽,牵动着心脏上的金疮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烟,掏出一
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润的汁液润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敬给
包工头,包工头好奇地举着那束茅草端详,但始终不肯往嘴里填。四老爷面上出
现愠色,包工头赶紧把茅草塞进嘴,勉强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两块巨大的
腭骨大幅度地运动着,四老爷忽然发现包工头很象一只巨大的蝗虫。

族长,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修这座庙!包工头诡谲地说。

四老爷停止咀嚼,逼问:你说为什么?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象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
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
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
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
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
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
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伴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地里、荒草甸子
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
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
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鸡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
三四岁好象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
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
成了精的公鸡,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
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
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
粗毛刷蘸着颜色涂抹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
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
出,蚂虾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
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
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
它那只肉感强烈蠢蠢欲动的肚子撩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
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液,
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凉地捏
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
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
时想解脱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
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脱节。这只耶稣般的蝗
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
色粘膜包裹着的长屎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缝里挤着,它的两条
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插在蝗虫脖子上的针,象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
手指上刺痒痒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壁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
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象不象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
磕头。

这只蝗虫长一百七十厘米(身材修长),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砖砌成的神座
上,果然是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好象随时都会飞身一跃冲破庙盖飞向万里晴空。
塑造蝗神的两位艺术家并没有完全忠实于生活,在蝗神的着色上,他们特别突出
了绿色,而正在田野里的作乱的蝗虫都是暗红色的,四老爷想到他梦中那个能够
变化人形的蝗虫老祖也是暗红色而不是绿色。这是四老爷对这座塑像唯一不满足
的地方。

颜色不对!四老爷说。

包工头看着两个匠人。

老匠人说:这是个蚂蚱王,不是个小蝗虫。譬如说皇帝穿黄袍,文武群臣就
不能穿黄袍,小蝗虫是暗红色,蝗虫王也着暗红色怎么区别高低贵贱。

四老爷想想,觉得老匠人说得极有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色彩问题,而是转着
圈欣赏蝗神的堂堂仪表。

它以葱绿为身体基色,额头正中有一条杏黄色的条纹,杏黄里夹杂着黑色的
细小斑点。它的头象一个立起的铁砧子,眼睛象两个大鹅蛋。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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