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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慢船去中国-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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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
范妮轻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范妮去了学生保险规定的医院。医院的大夫为范妮开了转诊单,介绍范妮去妇产科专科医生的诊所。
范妮昏昏然地去验了小便和血。
脸膛红红的高个子医生对她说:“Ihaveagoodnewsforyou。”医生的蓝眼睛甜蜜地看着范妮,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为范妮高兴。
范妮意识到,怀孕被证实了,怀上了自己和鲁的孩子。看到范妮茫然的样子,医生微笑着说:“请相信吧,这是真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孩子。”
范妮笑了,说了Thanks,像那些盼着怀孕的年轻妻子通常做的那样。
那红脸膛的医生亲切地扶着范妮的手肘,将她引导回椅子边,像照顾一个孕妇那样殷勤地照顾她。当知道这是范妮第一次怀孕,他说,这是生活中十分甜蜜的时刻。
在梦里,范妮常常在一团模糊中看到异常真实的细节。这次,范妮看到的是美国医生的白衣服,即使是春天,他已经穿短袖制服了,那制服被仔细地烫过。不像上海的医生那样,白大褂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一张下雨天受了潮的白报纸。
范妮将左手收在衣袋里,因为手指上现在还没有戒指。她想,要是在纽约生了一个孩子的话,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的美国公民,拿的是和鲁一样深蓝色的美国护照,在机场移民局的入境闸口,就可以排在美国公民的队伍里。自己就是美国公民的妈妈,鲁就是自己孩子的爸爸,自己的家就是理所当然的美国家庭,吃薯条,喝可乐,受美国政府的保护。“Ihaveagoodnewsforyou。”范妮学着诊所里的红脸膛医生说的话,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身份之苦了。也许老了的时候,也像婶婆那样,让从上海来的穷亲戚的女孩羡慕不已。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嫁的是个又黑又老的海员,而自己嫁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她嫁的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自己嫁的是相爱的人。范妮想,自己是爱鲁的,到了现在,都有孩子了,鲁也一定说不出只喜欢,而不爱的话了,他得和自己结婚。要是自己也有了美国绿卡,自己的学费就不用付外国学生的高额学费了,可以付本国学生的学费,还可以申请政府的无息贷款。这样,自己照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可以自立。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haveagoodnewsforyou,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s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0)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觉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一样的自然。她抬起头来,天上那温柔的碧蓝色,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那些画天堂的画,尽是这样的蓝色。
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常常像飞,一跳,就是七八级,往下跳的时候,好像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脚总能像皮球一样轻盈地点在地上,然后再接着往下跳。梦里总是神奇的。范妮想。头晕晕的,望着天,也像是在梦里腾云驾雾一般。
鲁在断定范妮不是开玩笑以后,说了“Shit!”,不是“Congratulations。”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关窗就出门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说“Shit”。
鲁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范妮,里面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蓝色的玻璃球,一样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警惕,玻璃因为自己的易碎,有种天然的警惕和自卫。范妮不敢相信鲁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又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想要怎样?”鲁问。
范妮瞪着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话来。
“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恰当的。”鲁显然是怕范妮听不清楚,而换了像老师在强调什么的时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话,“恰当,你听得懂这个词的,对吗?因为,我们并不能够保证,给这孩子稳定的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稳定下来。”
“是的。”范妮缓过神来,说,“是这样的,还没有稳定。”
“我们的将来还很长,现在固定也太早了。”鲁打量着范妮恍惚的脸色,又说。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说的话吗?懂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不想结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结婚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生活在这样一个轨道里,养家,从银行贷款买一栋房子,和汽车,然后花三十年还清贷款。”鲁说,“现在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讨厌这种生活方式。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鲁看范妮一直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生起气来:“你能不能看着我,让我明白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和一段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面对的事情吗?”
范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鲁。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鲁再一次问,他发现范妮的眼睛冰凉的,好象事不关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范妮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你也有许多事要做,也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妈妈。”鲁说,“是不是?”
“是的。”范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范妮用悲伤和恍惚的样子,说出来那么平静和理智的话,这让鲁很吃惊。他嘟囔着说:“我有的时候不懂婉转,但我一定是诚实的,所以,要是我说话的方式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范妮否认说,“你没有。我们来自这么不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诚实说话的话,我们之间是永远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范妮转开眼睛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准备要和任何人结婚。”
接下来,他们俩商量了怎么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美国的有些地区,妇女不可以做流产手术,按照宗教的观点,流产手术等于是杀婴,但是在纽约可以做流产手术,只要是怀孕妇女本人的意愿。鲁问范妮要了她的医疗保险看,发现范妮的保险里面并没有包括流产的保险,所以她得自己付这笔手术费。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1)



鲁说:“我会付这笔手术费。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但到底我不能为你分担痛苦,由我来分担经济上的支出,这样比较公平。”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带来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亲切的中国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鲁正靠在浴室外面的过道上等她,他问:“你还好吗?”
范妮微笑着说:“好呀,为什么不好。”
鲁的房间里放出方佗的歌声,是自闭而抒情的声音。厨房里闪闪烁烁的,是鲁点起来的蜡烛,空气里有燃烧了的蜡烛气味。他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拉平范妮肩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蓝得又像碧蓝的天空了:“Vomit?”
范妮耸了耸她左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可以邀请你喝咖啡吗?”鲁说,“我们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时刻,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谢谢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不是那种传说里讹诈美国傻男孩的外国女孩。”
范妮想起莲娜。
“你以为所有的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国人吗?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都可以有尊严的生活。”范妮学着鲁的样子,笔直地看着鲁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谅这个愚蠢的康州人吧。”鲁说着,把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是那种长长的,茁壮的玫瑰。和在倪鹰的那家咖啡馆里看到的玫瑰一样。鲁曾经把那沿桌卖玫瑰的人打发走了,连问都没有问范妮一声。
鲁学着迪斯尼动画片里面柔软的动作,把玫瑰举到范妮的面前,“我刚刚跑到花店里去买的,又跑回来,像个愚蠢的中学生。”他说。
那天在厨房的烛光下,他们决定,等范妮学期考试结束以后,五月放暑假时,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范妮神色安详,鲁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握着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并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轻轻摸着他们彼此温柔,体贴,几乎是难得的融洽,除了彼此之间总还是可以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在鲁这方面,是不敢轻信这样简单就了结了这件事,而范妮,则是不肯让自己一败涂地。她在手指上转着那枝红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来,在离开上海的家不远的丽丽花店里面,见到过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时,将枝条上的刺用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将剪刀轻轻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叶子和三角形的刺就都被刀锋刷下来了。丽丽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弯弯曲曲的枝条,营养不良。但毕竟是玫瑰,还是卖得很贵。要是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就张大他本来就有点突出的眼睛来申辩道:“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时美国罐头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只能送范妮雏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里转着玫瑰,的确,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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