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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个人的朝圣-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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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戴维有孩子就好了,她可以照看一下他们。现在只有她而已。

莫琳热了一个罐头汤,问自己过去二十年到底哪里出了错。和哈罗德不同,她可是有一个不错的学历的,她修过一个秘书课程,还在戴维上小学时去公开大学自学了一阵法语。曾几何时,园艺是她的兴趣,金斯布里奇路上这片小花园里曾经开满花,结满果。她每天下厨,以发掘新口味为乐。“今天我们吃意大利菜,”她会笑着踢开饭厅的门,向戴维和哈罗德展示手上的意大利芦笋饭,“Buenappetito。(好胃口)”,为什么不去旅游?去结识不同的人?为什么不在还能做到的时候享受更多床上的温存?她将过去二十年里每一个片刻洗刷、消毒、漂白、灭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遇上哈罗德。

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她把汤推到一边,将脸深深埋入手心。

是戴维提议将哈罗德徒步计划的真相告诉雷克斯的。有天早上他告诉莫琳他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将事情说出来对她也许有好处。她笑了,向他抗议她几乎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戴维指出雷克斯是他们的邻居,她当然认识他了。

“那并不代表我们有所交谈,”她说,“他们搬来这里才六个月,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况且我也不需要跟别人说什么,我有你呢,亲爱的。”

戴维说这当然是真的,但对雷克斯说出真相对她也有好处。她不可能一直把真相藏起来。她正想告诉戴维自己很想念他,他就说她应该马上对雷克斯澄清一切。

“你会常来看我吗?”她问。戴维答应她会的。莫琳在花园里找到了雷克斯。他正用一把半月形的除草器修剪草地的边缘。莫琳站在隔开两家花园的篱笆旁,篱笆因地势的缘故稍稍有点歪斜。她用轻快的声音问候他最近怎样。

“忙东忙西呗。最好也只能是这样了。哈罗德怎样了?”“他很好。”莫琳觉得腿在打战,手指也轻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开始一番新的长篇大论。“其实,雷克斯,哈罗德不在家。我一直在撒谎,真对不起。”她用手指紧紧按住嘴唇,不让自己多说一个字。她无法直视雷克斯。

沉默中她听到除草器放到草地上的声音。她感觉到雷克斯走近她,开口说话时传来一阵薄荷牙膏的清香:“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吗?”

雷克斯伸出手放在她肩上。好长时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了,莫琳肩上一松,悲伤突然颤抖着传遍了全身,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都不管了。

“不如过来坐坐,我来冲壶茶。”他说。

伊丽莎白的葬礼结束后,莫琳就没有进过雷克斯家。过去几个月,她一直以为那里一定积满了厚厚的尘土,一片混乱,因为男人从来对家事都是视而不见的,尤其是在悲伤的时候。让她吃惊的是,这里一切家具都是闪亮的,窗台上的仙人掌盆栽整齐地排列着,距离完全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没有未拆的信件堆成堆,没有泥脚印子印在地毯上,雷克斯甚至还买了一条塑料保护膜从前门铺进屋里,她记得伊丽莎白在世时还没有这东西。莫琳在圆形镜子里整理了一下仪容,擤擤鼻子。她看起来苍白又疲惫,鼻子像警灯一样闪着红光。不知道儿子听到她在一个邻居面前崩溃会有什么话说。刚才和戴维谈话的时候,她很努力地忍住了哭。

雷克斯从厨房里叫莫琳在客厅等一下。“你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问。但他坚持她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拘束。客厅和走廊一样安静,太安静了。莫琳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侵扰。她走到壁炉架前,凝视着伊丽莎白的照片。伊丽莎白是个很高的女人,下颌有点突出,笑声沙哑,总是一副在鸡尾酒会上发愣的神情。除了戴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伊丽莎白总是给她一种压倒性的压力。莫琳甚至不确定她喜不喜欢自己。

一阵杯子叮叮当当的声音,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莫琳回头,看到雷克斯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他稳稳当当地倒了一杯茶,一滴都没洒出来,还准备了一小壶牛奶。

开口以后,莫琳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哈罗德的旅程有这么多话可说。她讲到奎妮的信,还有哈罗德突如其来的决定。她告诉他看代理医生的过程,还有她心中的羞辱。“我好怕他不会回来了。”她终于说。

“他当然会回来。”雷克斯说话时,声母都发得很轻,简单利落,让她心情马上安稳下来。哈罗德当然会回来。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有想笑的冲动。

雷克斯递给她一个杯子。那是一件很精细的瓷器,放在配套的茶碟上。她想象哈罗德做咖啡的样子,他倒咖啡总爱倒得满满的,让人喝第一口时无法不洒一点出来烫到手。这个回忆也让她想笑出来。

她说:“刚开始我以为是中年危机,只不过因为他是哈罗德,所以总比别人慢一步。”雷克斯笑了,很有礼貌的笑,但莫琳感觉至少打破了尴尬的僵局。他递给她一盘奶油饼干和餐巾纸,她拿了一块,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饿极了。

“你确定哈罗德做得到吗?”他问。“他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昨晚他在一个年轻的斯洛伐克女人家过的夜。他根本不认识她。”“老天。”雷克斯举起手放到嘴边,接住威化饼落下的碎屑,“但愿他一切都好。”“我看他可好了。”

两人都笑了,然后又沉默了,距离重新出现。他们都朝对方笑笑,气氛更客气了。

“或许我们应该也过去,”雷克斯说,“去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我的路虎还有油,我可以做些三明治,然后马上出发。”

“也许吧,”莫琳咬着嘴唇,仔细考虑着。她很想念哈罗德,几乎像想念戴维一样想念他。很想见他。但当她考虑到下一步,追上他之后呢?她又开始挣扎。如果他不想她来,她会是什么感觉?如果他真的打算一去不回头了呢?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们已经不说话了。不再像从前一样,认认真真地说话。他离家那天早上,我还在唠叨白面包和果酱的问题。果酱!雷克斯,难怪他要离开。”她又难过起来。她想起两人的床,分别放在两间房间里。想起他们的对话都浮在表面,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二十年。”沉默中雷克斯把杯子举到嘴边,莫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他问:“你喜欢奎妮·轩尼斯吗?”

莫琳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口茶吞下去,顺带把一小块姜汁饼干冲进气管,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只见过她一次,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揉着胸口,好像想把饼干碎揉下去,“奎妮消失得很突然,我只记得这个。有一天哈罗德上班回来说会计部换了新会计。是个男的,我想。”

“奎妮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不知道。有一些传闻,但那时候我们在另一个阶段了,他不说,我也不问什么。雷克斯,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最黑暗的秘密倒出来,我看着那些候诊室的八卦杂志,头都要晕了。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曾经什么都说,包括那些不该说出来的话。但奎妮消失这件事,我并不想知道因由。”

她犹豫了一下,害怕自己是不是坦白了太多,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听说她在酿酒厂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他们老板是个非常难缠的人,不会随便忘记或原谅任何错误。或许她离开反而是好事。”莫琳又看到了奎妮·轩尼斯,她和多年前一样,站在福斯桥路门口,红肿着双眼,递过来一束鲜花。雷克斯家的客厅突然变冷了,她摸摸双臂,伸手环抱胸前。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终于说,“我挺想来一杯雪利酒的。”雷克斯开车带莫琳来到斯莱顿沙滩上的新始湾酒馆。原本冰凉的酒精喝到嘴里有灼烧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了一路,放松了她的肌肉。莫琳告诉雷克斯重新踏足酒吧的感觉很奇妙,因为自从哈罗德戒酒以后,她也几乎不喝了。两人都说既然没有做饭的兴头,不如就在这里点个快餐配一杯红酒吧。为哈罗德的旅程碰杯后,莫琳觉得胃里轻飘飘的,让她想起年轻时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感觉。

天还不晚,他们酒足饭饱,又沿着海边走了一段。刚才那两杯酒让莫琳觉得身体暖暖的,脚步有点浮。一群海鸥乘风飞过。在这里有鸣鸟,雷克斯说,还有带冠油鸭:“伊丽莎白从来对野生动物不太感兴趣。她说它们长得都一样。”有时莫琳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有时没有。她脑子里想着哈罗德,回味着四十七年前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真奇怪,她把那晚的细节都放到哪儿了,怎么遗忘了那么久?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哈罗德。不可能看不到他,这个人在舞厅中央摇摆,衣袂如翅膀张开,仿佛要把体内锁着的东西都跳出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母亲给她介绍的年轻人个个都了无生气地系着黑领带。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向她看过来,身体继续摇摆。她没有移开眼睛,仿佛被粘住了,吸引她的是那种原生态的能量,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再次停下,看向她,终于曲曲折折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跟前。他站得那样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

如今忆起这场景,她仿佛亲眼看着它发生:他微弯下腰,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伸手拨开她的一绺头发,才开口说话。这大胆的举动让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脖子传上来,甚至今日想起,肌肤下仍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他说了什么?无论说了什么,都肯定是极其有趣的内容,因为两人都笑得歇斯底里,还尴尬地打起嗝来。她想起他转身走向酒吧取水时衣角扬起的样子,想起自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那时好像只有当哈罗德在附近,世界才有光。那两个跳得、笑得如此畅快的年轻人如今去了哪里?

莫琳意识到雷克斯不说话了。他看着她。“在想什么?”她笑笑摇摇头:“没什么。”

他们站在一起,望向水面。西斜的太阳朝海平线划下一道红痕。不知道哈罗德今晚睡在哪里,真想跟他说一声晚安。莫琳沉思着,转回头,在薄暮里寻找今夜第一颗闪亮的星。

15 哈罗德与全新的开始

豪雨过后带来一番万物复苏的景象,树和花都争先恐后爆发出各种颜色和香气:蓊郁的七叶树颤颤巍巍地盛着新生的塔状花絮:白色峨参像圆圆的伞面散落在路边;杂乱的蔷薇从路旁花园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大朵大朵的芍药像折纸工艺品一样,开得正欢;苹果树上的花开始掉落,小小果子珠玉一般挂在枝头;活泼的风铃草如丰润的流水覆于林地上;蒲公英头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种子。

六天里哈罗德坚定不移地走着,穿过奥特里、布尔顿、格拉斯顿伯里、威尔斯、拉德斯托克、皮斯登圣约翰,终于在一个周一的早晨到了巴斯,平均下来每天恰恰走了八英里。他听了玛蒂娜的建议,买了防晒霜、药用棉、指甲钳、膏药止血贴、消毒药膏、鼹皮水泡保护膜和肯德尔薄荷蛋糕,预防万一。他还补充了一下洗漱用品,重新买了一盒洗衣粉,和玛蒂娜给他的胶布一起整整齐齐放进了她男朋友的背包。经过商店看到玻璃墙反射的影像,这男人看起来坚定稳当,哈罗德看了好几眼才确信真的是他自己。手中的指南针始终稳稳地指向北方。

哈罗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他还以为在决定向贝里克进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多么天真。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起点,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现在终于可以说他的旅程真正揭幕了。

每天早晨,太阳升上地平线,爬到最高点再回落,这一天就宣告结束,为下一天让路。哈罗德花很长的时间看天,看远方的地面如何在天色转变下幻变。日出时山顶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户是橙色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到傍晚暮色则在树底投下长长的影子,变成黑暗汇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看见一座座电缆塔在薄薄的白雾中显出头来,就会忍不住脸上的微笑。山势柔软了,平缓了,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大片温和的青绿。他穿过广阔的萨默塞特湿地,看过银光一般闪烁的水流。格拉斯顿伯里突岩远远伫立在地平线上,在他前方看不见的还有门迪普山。

慢慢地,慢慢地,哈罗德的腿开始好起来。淤青从紫色转淡为绿色,再隐成浅浅的黄色阴影,他终于不再担心。如果说他的心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更坚定了。提伯顿和陶顿之间的旅程充满愤懑与痛苦,那是因为他强求了自己的身体,承担无法承受的东西,所以行走最终变成了一场与自己身体的战役,他输得无可奈何。现在他每天早晚练习一套温和的拉伸动作,每两个小时让身体休息一下,在脚上水泡感染之前就加以处理,还带上了新鲜的饮用水。再次审视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许多开花灌木的名字,知道了它们的用途,哪些会结出水果,哪些可用于烹饪,哪些是有毒的,还有哪些叶子有药用价值。野生大蒜在空气中投下特有的甜辛气。哈罗德又一次吃了一惊,原来只要知道寻找的是什么,就往往能从身边随手拈来。

他依然给莫琳和奎妮寄明信片,告诉她们自己的进度,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加油站女孩写封信。在那本《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上,哈罗德标记了斯特雷特的鞋子博物馆,还看了看克拉克村的商店,虽然内心深处,他依然觉得在经历这么多以后丢弃那双帆船鞋是错误的。在威尔斯,他给奎妮买了一块可以挂在窗上的玫瑰石英,给莫琳买了一支小树枝雕成的铅笔。虽然几个很热心的妇女协会成员一个劲儿地向哈罗德推荐马德拉蛋糕,他最终还是选了两顶手织贝雷帽,恰恰是奎妮最爱用的那种棕色。他还去了教堂,在教堂顶上一泻而下的寒光里静坐,想到好几个世纪前建造教堂、桥梁、轮船的人们。现在回头看,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到信仰的敦促才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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