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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食草家族 莫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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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毛冠的美鸟在枝条上打秋千就暂且不提了,提请你们注意的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小“话皮子”,这是一种比黄鼠狼略小、比鼹鼠略大、猫面鼠身、颜色金黄、伶牙俐齿善做人语的、极端可爱的小动物。查遍动物学的大小辞典,也找不到这种小动物的条目。我们呼它们为小话皮子。它们会说人话,哼哼嘤嘤的,像小耳机子一样。
它们经常趁着月夜跑到村子里去,在树枝上、墙头上婆娑而舞。玩到高兴处,它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儿子跟小话皮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虐待小动物,对小话皮子却特别友好。小话皮子也不提了。马儿们腋下钻进了吸血的牛虻,它们烦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来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草原上的香花毒草之间,好像春游一样。忍不住我怒吼起来:
“喂——快点走啊!你们安的什么心肠?是不是想耽误我爷爷的好时辰?”
她们又飞跑起来,终于气喘吁吁地聚在了拖车周围。我发号施令,让她们统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为我爷爷叩了三个头。最隆重的仪式开始了。自从把皮团长送进红树林之后,再也没有过隆重的葬礼。战乱年代,死人如麻,哪有许多讲究?爷爷死在太平岁月,风调雨顺,庄稼十成,丰衣足食,人体康健,所以才有此财力和鉴赏死亡仪式的优雅态度。
人们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喊:
“礼毕!”
她们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把埋藏在绿草与鲜花之间的三串大鞭炮摸出来,命令与我同辈的也就是堂叔兄弟:
“八十、秋田、玉钱,每人一挂鞭炮,拴到马尾巴上去。”
他们三个很兴奋,从我手里接了鞭炮。马儿嘶鸣起来,都张着大嘴龇着雪白的长牙,斜眼睥睨着我的三位黑不溜秋的堂叔兄弟。
“快拴!”我毫不客气地催逼着。
他们的兴奋变成了胆怯,捧着鞭炮的手瑟瑟地抖着,畏畏缩缩不敢近前。但到底是在一寸寸地向着马儿尾巴靠近。马尾都夹在双腿之间,嘶鸣声愈演愈烈。秋田的手刚刚触到马尾,那匹马就暴躁地扬起蹄子来,把含着芒硝的林边浮土踢腾起,一团咸酸苦辣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爷爷在拖车上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十分焦急。
我更是焦急,因为,如果此计不成,整个计划就泡汤,丧失了我个人威望事小,执行不了爷爷的遗嘱事大。三个堂叔兄弟畏难如虎,捂着眼睛避到上风头去。我不由恼怒起来,正想怒骂时,恰好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妹妹掩口而笑。正应了福至心灵的话,我大声命令三个最漂亮的堂叔姐妹,掩口胡卢那位首当其冲:
“牡丹、蔷薇、芍药,你们三个,快快上去,每人抱住一个马头,把嘴贴到马耳朵上,随便说点亲热的话。”
“好啊!”三姐妹欢呼着雀跃着,宛若三团彩色的、香气扑鼻的小旋风,扑到三匹马的头上。马儿们咴咴叫着,弹动着轻松愉快的蹄子,与我的姐妹们耳鬓厮磨着。我对三个堂叔兄弟打了一个暗号,他们心领神会,弯着腰跑上去,把鞭炮拴在马尾上。三姐妹与三匹马玩得高兴,我让她们继续玩。我吩咐几十个男人排成两行,都手持利器,犹如皂役排衙,非逼着马儿们向正前方——红树林子的方向前进不可。
我跳下拖车,手持电子打火机,匍匐到马尾后,嚓嚓嚓连续打火,打火机连个火星也不冒,真让人六脏如焚。只好扔掉打火机,爬出来,向送葬的人们讨火种,只讨到半根白头火柴和一块擦火纸。又爬进去,用袖子遮掩着,点着火,飞快地点燃三串爆竹的引信,一个滚出来。高叫:“姐妹们,放了马头快快逃跑!”
她们竟然与马儿恋恋不合,缠缠绵绵很有感情的样子。鞭炮在马腚上爆炸了,硝烟滚滚,纸屑横飞,爆炸声尖利刺耳。三匹马同时昂起头,她们吊在马脖子上,马拥拥挤挤往前翻滚。
“快松手,滚出来,你们这些混蛋女流氓!”我跺着脚吼叫。
手持利器的人们嗷嗷地叫着。马拉拖车往前冲,两个姐妹被甩回来,像绣球一样在草地上滚。一个妹妹被卷在马蹄下,就是掩口胡卢那个,她叫牡丹。牡丹必死无疑啦,谁是杀人凶手?她的娘——大耳朵八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感觉到灾难的威胁。老天保佑,拖车过后,她站起来,身上毫毛无伤,朝着我掩口胡卢而笑。这个浪货,压死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马儿们腾云驾雾般向红树林子冲去。“惊马如电,歪船似箭”,又是大下坡,拖车上蜂蜡与草皮摩擦生热熔化,滑到不能再滑。马儿腾云拖车驾雾,鲜花和绿草都向着我们倾斜,好像眷恋我们。马鬃飞扬鞭炮响,拖车和爷爷通通呼啸着,直飞进红树林子中央去啦。
红树林子里哈哈喇喇一阵巨响,然后是十分的沉静。良久,才有一只黄鹂鸟梦呓般啼叫起来。
我哭啦,因为,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每个人一辈子不太可能干出第二件。


第四章
枪声在大厅里回荡着,四壁尤其是角落里和穹隆上发出的回声最大。一扇用轻薄光滑的桦木板精制成的百叶窗无声无息地张开,十几道狭窄的月光均匀地筛下来,照耀着那只在铺着化纤地毯的过道上滚来滚去的木桶。女孩不时地从桶里把头伸出来,瞭望一下又赶紧缩进去,活像一只寄生在螺壳里的螃蟹。紫红色帷幕缓缓落下,音乐声大作,幕两边的白布字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在音乐声中,无数的壁灯和吊灯大放光明,人们乱纷纷地离了座,闹嚷嚷地挤出太平门。
电铃催人入座,又是一阵闹嚷嚷。灯灭,月光再次均匀而狭窄地照耀着木桶。音乐声起,鼓声如磬。大幕徐徐拉开,一束强烈的红光打在全副武装的皮团长身上。灯光渐渐漶散,辉映着整个舞台。皮团长说:
“通过代表大会的反复讨论,我们决定: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奸情者,一律处以火刑;若干年后,红头发的洋人必来修筑铁路,到时,我们要跟他们血战经年,凡有贪生怕死、通敌叛变者,一律斩首。这三项决议,将镌刻在石碑之上。”
舞台上许多黄脸大汉和白胡子老头唯唯诺诺,有一群小红孩跑上舞台,向他们敬献鲜花。舞台上谁人得花最多?气宇轩昂皮团长。
一个小红孩站在舞台的边缘上,拿腔拿调地说:
“演出暂告一段,谢谢各位光临!”
音乐声大作。灯光大白。幕急落。


第五章
黑暗的夜幕垂了下来,天上落着冰凉的雨滴,蟋蟀们躲在温暖的锅灶里呻吟着。儿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看,看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的头很痛,冻雨打在干枯的植物上,发出肃杀的声音。我睡不着,突然间感觉到瘦小的身体竟变得如此臃肿肥大,行动困难。儿子拍着窗棂骂道:
“该死的老天下冻雨,月亮哪里去了?月亮月亮你出来,我给你缝件花衣服。”
乌云消散,一轮圆月上了天,皎洁月光把白窗纸照得通亮,蟋蟀们的叫声也由凄凉变成了愉快。
儿子的小朋友——小话皮子们来了,它们在院子里奔跑着。儿子撕开封窗纸,对着院子喊道:
“你们好!吃饭了吗?还是吃的水糁草籽吗?”
小话皮子们齐声回答:
“你好,青狗儿!我们都很好!我们现在已经不吃水糁草籽啦,五儿在红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小白蘑菇,味道好极啦,我们现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来你们就会来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来啦。”
“是的,月亮一出来我们就跑到村里来了,你们家里有一股马粪味,好闻极了。”
“你们想吃马粪吗?”
“我们不要吃粪,留着马粪喂你爸爸吧,我们就是想闻马粪的味道。”
儿子叹一口气,说:
“那可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啦。——哎,你们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们的牙咬不动。”小话皮子们回答着。
它们都穿着红色的小褂子、绿色小裤衩,头上都戴着一顶条绒布缝成的鲜红小帽,模样调皮又可爱。
小话皮子们说:
“青狗儿,你别费心思啦,我们都是吃饱了才来的,你出来吧,我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你瞧瞧月亮多么美好”
那晚上的月亮确实特别好,因为那晚上极有可能是中秋节。我儿子把祭月亮的糖果和月饼用铜盘端出来,招待他的小朋友们。无论多么严酷的父亲,对孩子通神入玄的超常行为也是不敢过多干涉的,何况我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我儿子对小话皮子们说:
“你们等等,我把俺爸爸灌醉。”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拿着一根玻璃吸管,从酒坛里吸了一管葱绿色的酒,注到我嘴里。这酒十分香醇,咽下去后余香满口腔。
院子的西边有一盘石磨。儿子把糖果月饼什么的摆到磨顶上,小话皮子们手登脚攀爬上磨顶,坐着磨沿它们自然形成一个圆圈,都把细长的小腿耷拉下去,一边吃糖一边呜呜啦啦地唱歌。我儿子站在磨旁边,挥动着胳膊,俨然一个出色的指挥。我儿子也穿着绿裤衩红小褂,头戴一顶小红帽。
吃罢糖果月饼,小话皮子们跳下磨台,围着我儿子乱嚷乱叫。后来他们就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了。我儿子当老鹰,小话皮子们一个扯着另一个的小褂子,连结成一大队,装成小鸡的模样。院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令人心旷神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天亮之前,雄鸡啼叫,月光也暗淡下去,小话皮子们与我儿子告别,说声再见,一窝蜂似的跳过墙头,不见了。儿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然后,跷腿蹑脚地走进屋子。我听到他在堂屋里摸到水瓢,从瓮里舀了凉水,咕嘟咕嘟喝着。喝凉水闹肚子,但这条规律对我儿子适用吗?我不吱声,装睡。儿子爬上炕,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试试我的鼻息,然后钻到炕角上,趴着,撅着屁股,呼呼地睡去啦。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第二天晚上月光更加皎洁。这一夜,小话皮子们和我儿子拉着石磨呼呼隆隆转了一夜。天亮后,我出去看,磨台上落着一层红色的面粉,不知他们粉碎了什么植物。我用手捏了一点红面粉放在舌尖品咂着滋味,腥腥的,咸咸的,好像是乌贼骨的味道。我把面粉收起来,用一个木盒盛起来,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青狗儿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他毛毛楞楞地跳下炕,胡乱洗了一把脸,吃了两只虾子,抬起腿就要跑。母亲说:
“这么大的孩子啦,一天到晚在野地里乱窜,将来会有出息吗?”
“不乱窜又能干什么?还能用铁链子把他拴起来?孩子又不是狗猫。”我老婆揭起一角贴嘴的胶布,阴森森地说。
母亲说:
“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让你把他拴起来啦?又不是我养的孩子,关我什么事!”
我说:
“青狗儿,你给我回来!”
青狗儿提着一只死耗子的尾巴走回来。一只猫头鹰在梧桐树上凄厉地鸣叫。他站在我们面前,捏着死耗子尾巴,把死耗子抡得团团旋转,一副艺高胆大、满不在乎的蛮样子。我特别想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儿子头上的绺绺红毛像蝎子尾巴一样卷起来,这是他暴怒的象征。我和颜悦色地说:
“青狗儿,你已经六岁啦,到了读书识字学知识的年龄啦,建议你到育红班里去学习。”
青狗儿把死耗子扔进锅里,愤愤不平地说:
“我知道你们全不是好人!你们都想谋害我。”
“青狗儿,不上学怎么能行呢?没有文化的人是睁眼瞎,是愚蠢的人……”
“胡说!”青狗儿说,“你也别磨嘴皮啦,我去上育红班就是。我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我牵着青狗儿的手,送他去育红班。育红班开设在红林子边缘上的一栋木头房子里,木头房子被一圈粗大的圆木包围在中央。我牵着儿子从一个低矮的小门里往里钻。儿子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可轮到我往里钻时,小门变得十分狭窄。我钻进头和胸,肚子却被卡住了,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一群孩子在旁边拍着手笑。圆木顶着我的腰,又重又痛。我感到血液涌到脸上,头胀得有柳斗般大。我用双手按着地,地上全是一些弯弯曲曲既像蚯蚓又像面条的东西。难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吗?难道这就是我干坏事的报应吗?我闭上了眼睛,悲哀地哭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红光一闪,一阵香气扑鼻。青狗儿用脚踢着我的脸说:
“爸爸,醒醒,这是俺梅老师,她来看看你。”
我吃力地抬起头,看到飘飘袅袅的纱裙里亭亭玉立的梅老师的肉体。梅老师说:
“你儿子挺聪明,就是没有数的概念,教起来比较困难,希望您辅导辅导他!”
我说:
“梅老师,先别说这些了,请您赶快找柄斧子来,劈开木门,把我救出来。”
梅老师为难地说:
“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劈开木门要得到团长批准。”
又是这个该死的皮团长,他简直无处不在。
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请您快点,我卡在这里足有两个小时啦!”
梅老师俯身上来,观察着我被卡住的情况。她伸出一只手!天!
一只生着粉红色蹼膜的手摩挲着我的脸,一阵阵寒冷的味道从她手掌上放出,进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全身收缩起来,像只紧缩成球的蚂蟥一样,滚进了育红班大院的草地上。我静静地伏在梅老师脚前的草丛里,观察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并拢着,伏在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里,那些粉红色蹼膜从脚趾缝里挤出来。
梅老师很不高兴地撇撇嘴,转身就走啦。她的屁股在透明的纱幕里扭呀扭呀的,使我忘掉了她是生蹼的人。我跳起来。追上她,与她并着膀在育红班大院里漫步。我们有时走得很快有时走得很慢。
大树上垂下来的鸟萝弯弯曲曲,犹如悬蛇。地上有一丛丛灰色的灌木,枝丫间结着鲜红的小球,欲待伸手去摘时,小球的颜色会突然变紫,好像是愤怒的情绪导致了颜色的变幻。
灌木丛旁边摆着大理石的桌凳,我们对面而坐。梅老师把双肘拐在桌面上,双手捧着下巴,怔怔地望着我。她的脸白若羊脂,双眼忧悒而圆大,眼皮上有好多层皱褶,睫毛也是双层的,毛茸茸的交剪在一起。她的嘴非常生动,好鲜的嘴味飘过来,宛若仙风一缕吹拂着我的心。这时,我感觉到她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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